柳袁照:又到杨林河

又到杨林河
我曾在那个夕阳下的树林处,居住三年,昨天我又去了那里。下个月,那个地方将开挖成河。有一条河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流过岳王镇,再向东流几里,是一个偏僻的地方,当年办了窑厂。有土窑,有新窑。土窑是烧青砖的,新窑是烧红砖的,新窑像一个现代大厂房,有高高的烟囱,那烟囱就是当地的标志物,现在所有的厂房厂舍都不在了,只有一个高高的烟囱还在。窑厂对面,即河西岸,就是我当年插队落户的地方。
这条河叫杨林河,当地人叫杨林塘。我们插队落户的那个杨林西岸,叫新建知青点。对那儿的牵挂,随着年龄的增长,可以说是与日俱增。十九岁至二十一岁,是一个如何风华正茂的年龄。每个人只有一次的青春,我就献给那儿了。说着奇怪,离开以后三十年,才重返那里。有了第一次,很快也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每一次,都有感受。随我一起去的朋友,常常想不通,这么一个破败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孤零零的几排老屋,也与不见一个人,竟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回去。

我回去,是要看看那条杨林河。虽然,那已不是三十八年前那条杨林河了。知青点还没有安置在那儿的时候,杨林河是寂寞的。由于我们的到来,一度喧闹了起来。那时,我们几十个从苏州去的知青,单纯,单纯到几乎无知,鲁莽,鲁莽到几乎粗野,一下子离开父母,从城里把自己扔在了原野,就在那儿安身,是如何地新奇与苦闷?如何地自由与孤独?那个杨林河西岸,就这样成了我们组成的一个荒野里的集市。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中国社会发展史上的一件独特事件。我下乡已经到了后期了,既不同于早期的“插队”,那是知青直接下到生产队,在生产队里自立门户,融化在农民之中;也不同于下到农场、建设兵团,那虽然也是务农,但自成体系。而我们的知青点,介于这两者之间,户口是下到生产队的,每年要参加生产队的口粮分配、收入分配,属于生产队的一分子。但平时,在知青点上做工。开始是在杨林河对岸的窑厂,后来,知青点上办了一间加工场,就在工场务工。农忙季节,还是必须回到生产队的。我的户口下在红星生产队,在知青点的西北方向,一年难得去几次。我的生产队是比较富裕的生产队,我每年的收入会比其他知青多,虽然平时我们在一起一样劳动,获得相同的“工分”,可“工分”返回到生产队,每个工分值就出现差异了。在这个生产队一个工分值可能是一角钱,在另一个生产队可能只有五分钱。

苏州的知青点,是城乡合作的产物。当年,市里的每个区、局所属的职工子女中学毕业以后,都要参与安排下乡务农。我父亲在镇江火车站退休,其子就女属地管理,我就成了沧浪区的子女。那年沧浪区在太仓协助建立了岳王、牌楼、茜径三个知青点,那三个知青点,就像三个弟兄,知青们往来,似在走亲戚。我们的工场,是由苏州沧浪区给予支持办起来的,成了以后风起云涌乡镇企业的先导。八十年代,几乎所有知青都返城了,知青点却留在了那儿,不断发生着变化,曾成为火红的队办企业。我们居住的房屋,也曾成为车间。昨天,我再去的时候,正是傍晚,夕阳挂在天边,周遭一片血红,远远望去,我们那个旧址,就在那血红的晚霞下,一圈老围墙,凄婉地得让我惊讶。
岳王镇,当地人称为岳王市,称呼为市,也只不过是两条小街,一条东街,一条西街,都是窄窄的巷子,当年那可是当地最热闹的街市了。东街的最东头是粮库,是全公社最高大、最气派的房子。每年我们交公粮,交完公粮以后,走在东街上,舒畅地摔膀子。走完东街,进入西街,比东街繁华,街两边是店铺,买一点烟酒小吃,是很奢侈的事情。有一次,我竟用五元钱,请了几个路遇的其他知青点的知青,吃了一顿午餐,一度被称为“侠举”:那个时候,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是五元钱,我把一个月的生活费请了客,那不是侠举还是什么?被我请了的知青,其中一个,后来成了我的夫人。
现在,走在东街、西街,无论是气息,还是我内心的感觉,都是寂冷与寂寞的。这个小房子,当年是极普通的街舍,曾经住过的人,都走了,有的走入城市,有的离开人世。多熟悉的天井、多熟悉的门窗、门框,曾经的日常生活,如今楼去人空,野草野花凄凄,竟成为了别人的风景。时光一瞬,相隔就是三十多年,我走的时候,那个早晨升起的太阳,还没有到达中天,现在这颗太阳的余辉,却正照在斑剥的墙上。
走出老街,沿着杨林河,我又到了我曾生活了三年的知青点。那一年,也是沿着杨林河,我父亲母亲把我送到这里。他们是随敲锣打鼓的汽车,把我送到这里的。上午从苏州出发,中午到达,汽车开得慢,要三、四个小时。吃过午饭,父母走了,我独自留下。现在怀想起,才能体会到父母的当时心境:父亲那年已经七十二岁了,母亲也六十余一岁了,他俩把八个子女中的最小的一个,送到乡下去谋生,会是如何的不忍?父亲几乎是半月、一月就会给我写一封信,恭恭敬敬的楷书,饱满而有力。现在,满满地扎成一捆,我还藏着,对我来说,那是亲情与历史的记忆。

从窑厂到知青点,有一座桥,那时我们是天天必走的。夕阳的余晖中,我再一次走了上去。依着栏杆,相望不远处的知青点,感慨不尽。尽管早已面目全非,居住的房子,有的已拆除了,不过,我还分辨得出,这堵墙,那堵墙,曾是我居住的墙。要不了多久,连这些都要没有了。桥下油菜花开放的地方,当年是一片竹林,如今竹林也没有了,是如何让人沮丧。我曾无数次站在桥上,看河水从远处流来,又向远处流去。曾经多少次,在杨林河中洗澡、游泳,当时河里驳船很多,船沿就是我们的跳水台。有一次,戴着眼睛跳水,等我浮出水面,发现眼镜没有了,以后很长一段日子,睁眼瞎似的在农田里劳动了一阵子。很快这座我站着的桥,也将拆除,我再来到此处之时,又将何所凭依?
我的记忆是”知青”的记忆,是那个特定时代的知青,留在这个大地上仅有的记忆。知青的是特殊时代的特殊产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城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知青,农村队队村村有知青,把原先城乡相互封闭的格局打破了,知青生存状况,更有具有历史的意义。他们在农村的生存方式与道德操守,更多方面冲击着农村大地。为何建立知青点?除了借住城里的力量,改善知青的生存状态之外,还有便于管理知青的目的。当地的农民既喜好接近我们,也想远离我们。田里少了蔬菜,家里少了鸡鸭,往往都认定是知青干的,事实上,绝大多数也的确是知青干的。农民们对此,一般都给予极大的宽容,有的说都不会说,走的走过知青点,会骂骂咧咧,但也是一骂而过。我坚信要不了多久,我们的后辈,珍藏知青的遗迹,会如同保护远古人类画在山崖上的图腾,从中以获得特殊历史的真实的影子。

这次,我又来杨林河,是来太仓参加“三月三诗会”的。据说,杨林河下月就要开始两岸拓展与河床深挖工程了。是何时机缘难得?三月三诗会,也是有因缘的。开始于三百多年前的明朝,那一年,是1633年,首倡虎丘诗会,开成了虎丘大会,从江南,乃至全国各地来了一千多诗人。诗会由张溥发起,张溥是复社领袖,太仓人。历史悠悠,三月三诗会也不知何时消失了。直至九年前,一帮江南的诗人,再续三月三 虎丘诗会,诗会地点每年一个地方,在江南轮转,今年到了太仓。每年的诗会,都要纪念一位历史上的诗人,今年纪念的是吴梅村。吴梅村是张溥的学生,也是太仓人。历史是何等有意思,张溥开启了三月三,三百多七十年以后,后人在太仓又以三月三的名义,纪念张溥的学生吴梅村。吴梅村是明末清初的一位顶尖诗人,它他的”圆圆曲”,是可以与”长恨歌”、”琵琶行”相提并论的作品。诗会上,我做了发言,在我的故土参加诗会,在我的故土参加纪念我视为故乡先辈诗人的诗会,对我来说,意义是不一样的。我说,与其在仅仅纪念吴梅村,不如说,我们还在纪念我们自己曾经的过去。
我们该如何对待历史的记忆和文化的记忆呢?吴梅村是文化的记忆,是诗与明末清初的社会记忆。我们现在需要重视它,保护它,而现代农村大地上许多有着历史记忆的社会现象,可也都需要重视与保护。那个岳王市的东街、西街,也是文化,也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消失。同样,现代的知青以及知青点,更是历史的记忆,我们如何处置它呢?民国的建筑与遗物,开始成为珍宝了,知青点的建筑与遗物,以后何尝不是呢?仅仅是属于人的个体的记忆吗?不是这样的,如同,今天的杨林河它已没有多少属于我们过去的东西。但是,当眼前的夕阳落下了地平线,当两岸我不熟悉的风景,开始静静地溶入黑夜,这个时候,杨林河却突然真实地回来了:还是这条河,三十八年以后还是真实的,那曾是我生活中的真实,真实的生命中的流水,它还在向原有的方向,不知疲倦地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