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寂寞秦淮


当我写下这题目的几个字时候,我是惭愧的。原本我想写“早春月下的秦淮河”,可是,还是写了“寂寞的秦淮河”。
泛舟水上,有太多的记忆。家在苏州,苏州的十里山塘,是我常常要去的。山塘街与山塘河相傍而行,时幽时明,时宽时窄。傍晚以后,假如,从小阁楼听罢评弹下来,幽幽地走上几步,跨上小船,钻入蓬舱,倚窗而坐,此种情调,何等素雅。月光照着河面,如一面镜子铺在水上,镜子里映出两旁错落有致的房子,有的亮着灯,有的没有,一顶石拱桥,远了,又近了,又在头顶了;一棵两棵老树,像一个两个影子,近了,又远了,又与我们擦身而过了。那个时候,心是宁静的,思维是静止的,情感是饱满的,但又不外露。柔美而凄婉的弦音,还在心头荡漾,暗黑的前景,却又迷蒙在眼前。
杭州的西子湖,也是我常去的地方。细雨蒙蒙,有着梦幻般的美妙。有一回,从苏堤下船,坐进竹席搭成凉棚的船舱,荡舟湖中,恍如隔世。中间一张小桌,船舷两边两排长凳。摆上茶点,湖光山色之中聊天,或赏景,间或站起,啸吟两声,不亦乐乎?薄暮时分,喝了一盏茶,随即就在长凳的隙间处躺下,瞬间竟呼呼入睡。醒来,夕阳西下,晚霞落在水里,如花瓣撒落水面,缤纷又荡漾。远处的山峦,一层层,如泼墨山水,最远处的山,飘渺幽远如皴染的底色,似乎听得见归鸟的鸣声。那一刻,此心、此情、此景融为一体,坐在船上,漂浮在湖面,几乎忘了自己。
来到秦淮河,我竭力想寻找当年朱自清、俞平伯笔下的影子,九十年前那个夜晚,桨声灯影里的影子。这天正是周六,又是早春天气转暖的时节,走在夫子庙,人山人海,人贴着人向前涌去。挤过人群,倚上栏杆,两岸虽都是古色古香的仿明清建筑,亭台楼阁,雕梁画栋,色调多为紫红,扑面而来的却是全新的气息。记忆中厚重与哀婉的秦淮河,如今哪去了?
走上文德桥,桥下就是秦淮河。

九十年的秦淮河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是个圆月犹皎的仲夏之夜,朱自清、俞平伯也只有二十来岁。两人在茶店里吃了一盘豆腐干丝,两个烧饼,就上画舫。他们对躺在藤椅上,任小船在河中荡漾。朱自清说,我们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俞平伯说,于我,情景是颇朦胧,滋味是怪羞涩的。
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一晚,由于朱自清和俞平伯的到来,秦淮河有了与以往不同的意义,这一晚的秦淮河,就此定格了。游罢,朱自清与俞平伯又相约,各自以“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为题,撰文纪念,两篇美文,又成为秦淮河最美好的记忆。
这一晚,朱自清是重游,俞平伯是初次。无论是重游,还是初次,他们都如梦游般飘飘然御风而行。六朝金粉所凝的秦淮河,似乎恬静又委婉。朦胧的烟霭里,回荡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寂廖的秦淮河水,任双桨拍打,如同拍打着一段历史。秦淮河上,那些绮丽而哀怨的弦索,颤岔而涩的歌喉,更敲出历史的回响。朱自清说,“我们终于恍然秦淮河的船所以雅丽过于他处,而又有奇异的吸引力的,实在是许多历史的影象使然了。”
那个晚上,他俩最爱的还是月色,船行到东头,看到的那月下稀疏的荒野之景:疏疏的林,淡淡的月,衬着蓝蔚的天,颇像荒江野渡光景,那里的灯影与月影都洒在河上,交融着,使月成了缠绵的月、灯成了渺渺而灵辉的灯。你看那一丸鹅蛋似的月儿,竟被纤柔的云丝们簇拥在天空,冉冉地上升、冉冉的西行,多美妙啊,他俩是何等的高兴,不由得喊叫,“这正是天之所以厚秦淮河,也正是天之所以厚我们了”。
然而,秦淮河上的朱自清与俞平伯,内心是纠结的。那个时候,秦淮河上还有歌妓,满河都是,载着歌妓的小船,靠上来了,又被他们打发走了,走了,又来了,如此有无数的往复。他们不能招妓,受着道德的制约。但是,他们又感觉到歌妓与妓女是不一样的,回绝了她们,又多为不忍,她们是靠此为生的,难道这点“希望”都不给他们吗?这两个少年,在秦淮河上,矜持、拘谨、迟疑、犹豫、克制,以至拒绝。两人事后,在各自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里是这样写着:
“两船挨着,灯光愈皎,见佩弦的脸又红起来了。那时的我是否也这样”;
“不料她们竟会纠缠到我们,我于是很张皇了”;
“诱惑是诚然有的,且于我已留下不易磨灭的印记”;
“我们的梦醒了,我们知道就要上岸了;我们心里充满了幻灭的情思”。
那一夜,朱自清、俞平伯游的不仅仅是的秦淮河,还是历史的河、世俗的河、情感的河、他们年轻人心里一条真实而灵动的河。

现在,我们还能找到当年朱自清、俞平伯的桨声灯影吗?他们当年也许也是从文德桥下河,到东水关而返吧?我们寻踪而来。
于咸亨酒店喝了两、三杯小酒,借着薄薄的酒意,排队买了船票,下了秦淮河。画舫不大,能坐十多个人。船舱两边两排长凳,游人随意而坐。一声吆喝,船尾的船娘开口了,说左边人多,右边人少,让我移移位置。呵呵,当年朱自清与俞平伯就着藤椅对榻而躺着,朱自清摇着俞平伯的纸扇,两人随性闲聊的闲情雅致,还能在哪里寻到?船移动了,不用摇撸,是电动船。河上满是灯光,远远地看见有桥了,桥上也满是灯光,我问船娘,那桥叫什么名字?回答道,不要问,待一会,船行到那里,喇叭里自会告诉你的。这就是当年朱自清、俞平伯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吗?灯影还在,桨声和风情呢?我一路哑然。
画舫驶过一程,到了桃叶渡。传说东晋的时候,这里的两岸栽满了桃树,早春时节,桃花盛开,被春风一吹,桃花纷纷落下,满河都是花瓣,谓之桃叶渡。事有凑巧,王献之的爱妾叫“桃叶”,她就住在秦淮河。来往于两岸,王献之都要在渡口迎送,曾作一首《桃叶歌》,风雅有趣。我们所坐画舫,每行到一个有掌故之处,喇叭都要响起,电子导游会恰到好处地给游人讲解,此时喇叭里正在朗诵:“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桃叶歌》我们至少听了三遍,行在我们前面的画舫,到了桃叶渡,喇叭里会放出录音,我们能够断断续续地听到,我们自己的画舫到了,喇叭里放出录音,我们清清晰晰听着,我们走了,后面的画舫又到了,我们又能依依稀稀地听见。
秦淮河上的歌妓早已绝迹,我们也用不着有朱自清、俞平伯那份局促、纠结、渴望又失落的情绪。秦淮河的灯影还在,我们多少可以想象当年的情形,可还是旧时那些灯影吗?今日秦淮河的灯采,多了些现代化的气息。众多横跨两岸的钢铁架上编结的灯带,花纹、图案、颜色几乎都是一样的,放出光,融成一团,多么喧腾热闹的情景,光与光相互碰撞着,重叠着,又相互吞噬着,死死地、僵硬地吞噬着。
返航了,我们又回到了文德桥。上了岸,几步就是乌衣巷。当年刘禹锡来到这里,叹息一度显赫的地方,沦落荒凉,写出了流传千古的《乌衣巷》。历史是会轮回的,旧时王谢堂前燕,如今又飞在了“集古迹、园林、画舫与市街一体的旅游线”上了,刘禹锡再世,又当如何?

或许,是我对秦淮河有着太多的期望;或许,是朱自清、俞平伯的桨声灯影太多的影响了我;又或许,我的审美定势左右了我对事物的判断,而从使我对客观事物失之公允。这么一条幽远浪漫的河流,时至今日成了时尚的场地,这么一条能发思古之情怀的河流,竟成为哄人一游的景点,这么一条有历史警策意义的河流,就这样成为千篇一律的、划一的风景!其实,我们不需要太多表像的东西,我们需要的是,哪怕是深深蕴藏着的,但仍能深深打动人心的东西。否则,无论怎么繁华、繁盛。对我来说,都是寂寞。
姑苏的七里山塘河,同样是一条有底蕴的河。古老的民居,粉墙黛瓦,有斑驳的墙,墙下有凄凄的草。哪怕破旧,哪怕颓圮,呈现的都是自然的状态,那是能把人引进历史、引进文化深处,触动人心底柔软、柔弱的地方的状态。所以我更喜欢山塘街没有被完全修复的西段,它朴实、单纯。西子湖更是一处人文气息、自然景观俱佳的所在,身处其间,能感受天人合一的境界。对遗址、遗迹,有些是能修复的,有的是不能修复的。对一些珍贵的历史遗存,有些是必须修旧如旧的,甚至连修旧如旧都不可以。最近,我去了土耳其,在这个国家,史前三千年、两千年、一千年的遗址、遗物,遍地都是,但很少修复、改造,更没有重建。在特洛伊,发现了六层古城,依次叠加在那里,都是呈现的原始状况。试想,假如一一修复了,改造了,那特洛伊还有意义吗?
王导、谢安、王羲之、王献之时的秦淮河;刘禹锡、杜牧时的秦淮河;孔尚任、柳敬亭、李香君、柳如是、陈圆圆时的秦淮河。那些时候的秦淮河是一样的吗?每个时代的遗存,都有其存在和保留的价值。历史古迹,是不能统一风格、统一修复的,否则会失去内涵与美感。杜牧有诗写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孔尚任在《桃花扇》中也有诗写道:“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婵娟”,他们诗中所描写的景致,原本原样地还保留了多少呢?即使当年的朱自清、俞平伯,也更是喜欢未加修饰的那一段疏朗、荒芜的秦淮河,“青溪之东,暗碧的树梢上面微耀着一桁的清光,我们的船就缚在枯柳桩边待月”。而如今,那里也是高楼林立了,此情此景,如何不使人遗憾而寂寞呢?(2013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