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外的世界

作者简介
甲氏咏 (GIAPTHIVINH) 越南籍,“孔子新汉学计划”项目北京外国语大学法学院博士。目前在越南社会科学院中国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曾发表关于中越关系经济、法律、文化等若干篇文章。
镇北台前芳踪尽,无定河泮杨柳深。
问道西口多歧路,日暮榆关少行人。

七岁的时候,我第一次来到越南的古都顺化。
父亲牵着我的手走在一条长长的石板路上,两旁的商贩吆喝着叫卖,皇城的青砖金瓦在身后远去。树影斑斑,时间仿佛正向这条路的尽头慢慢流逝。
“这条路一直走下去会到哪里呢?”我突然问道。
“河内。”父亲说。
“再接着走呢?”
“嗯……那就到中国了。”
“走到哪里才没有路了呢?”
听到这里,父亲放慢了脚步,把我抱了起来。
“你看到天上的云了吗?最远的那片云下面有一面高高的墙,比皇城城门还要高。鸟到了那墙的墙头就不再飞了,路到了墙脚就不再走了。”
我盯着那片云,好久才转过头来。
“那么墙的外面是什么呢?”
……
不知又过了几个七岁,我这一次跟着中国国家汉办“汉学博士陕西考察行”终于有机缘来到中国陕北,第一次看到了陕北的长城。
车子停在路的尽头,眼前的镇北台巍峨入云。抬望眼,这座城堡如同一座层次分明的阿育王银冠,下面是众生渡劫的修罗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便是那面墙了吧。
我走下车,踏上漫地的青砖,抚摸厚重的城墙,我蓦然感到一丝熟悉。拾级而登的脚步催动着时针的回转,随着童年一同熄灭的那个墙外的世界也仿佛从理性的灰烬中涅槃了。
青春的朝气总是能孕育出拯救世界的冲动,而我曾把对这个世界最危险、最令人向往的想象留给了墙外的那片未知之地。
在那里,愤怒的风暴裹挟着巨浪,克拉肯海怪伸展着触角,远处传来塞壬女妖魅惑的歌声,风浪中海岛上的独眼巨人正投来觊觎的目光。我曾想象着自己像奥尔良战役中的圣女贞德一样登上城墙,将潘多拉盒中释放的邪恶永远地锁进湮灭之门,让凡世的众生再也不受侵扰之虞。
终于,我登上了墙头。墙外却只有一片黄土漫漫。
这是一种不讲道理、没有分寸的颜色。在稀疏的绿色的点缀下,它好像一张许久未曾清洗的桌布,在目力不及的地方与黄昏的天际线争夺着生存空间。
夕阳斜照,城墙脚下的榆林城不紧不慢地亮起了灯火,似乎甘于忍受这种沉闷的宁静。
乌雀飞过城头,一条公路正伸向远方。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总被无情恼。
我或许早已做好失望的准备,但是仍然掩不住悲凉。一个世界从此消逝了。

榆林是一片很大的区域,东边与山西交界,西部与宁夏和甘肃接壤,北边则是辽阔的内蒙古,陕西整个北部的边界都在榆林的治下。
我们的车子离开榆林市区,沿着G65国道向榆林辖下的靖边驶去。这条路基本上踩着陕西北部的边界,时不时就会路过一段废弃的烽燧和土墙,有些已经风化得看不出形状了。这条陕北的边界应该就是顺着古代的长城制定的,也就是农耕文明与游牧文明的分界线。
“不到长城非好汉!你现在也是好汉了。”同坐一辆车的老对我们说。她是榆林本地人,十几年东奔西跑的经历让她说话既成熟又风趣,其中还夹杂着一种令人亲近的豪爽气息。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中国的革命家毛泽东在长征途中写下了这句诗。从江西的山区,到陕北的黄土高原,他和中国红军在艰难困苦中跋涉了两万五千里的路程。原来中国的革命者也曾追寻着这片墙外的世界。但是,当年的他们站在镇北台上,看到眼前苍茫的黄土,是不是也会感到失望呢?
刚想到这里,车子突然猛地一震,在路边停了下来。
“拉缸了”,司机喊了一句。“大家先下车。”车头冒起了白烟,好像被灼灼烈日烤熟了一样。
我们走下车,司机一边打电话求援一边踱着步子。我试着去靠路边的栏杆,想摆一个气定神闲的造型,但是滚烫的金属壳让我一激灵跳了起来。老王看到我狼狈的样子,走过来帮我把伞撑起来。
“陕北环境怎么这么恶劣,连车子都不好过,”我嘟囔着,“过去怕是没人住在这儿吧?”
“这你就说错了”,老王微笑着擦了擦额头的汗,似乎并没有被我的话冒犯到。
“你看看眼前这片土地,又干燥又荒凉,但这里就是黄土高原啊。”老秦插话说,顿了一下,似乎后面这句很有分量:“中华文明的源头就在这里!”
“不对吧”,我惊讶道,但又觉得他是在自夸,问:“不是黄河和长江吗?”
“没有错,黄河就在我们脚下。”老王用脚踏了踏地,笑了。
老王告诉我,中国文字记载最早的历史也就到四千多年前的夏朝,但是中国人常说自己是上下五千年的文明,那要追溯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呢?上个世纪70年代,榆林的石峁村发现了一座五千多年前的古城,也是中国同时期面积最大的。那里出土了在现在看来都相当精美的玉器。更令人称奇的是,石峁的城墙并不是当时多见的夯土墙,而是坚固的石墙。
“几千年来,黄河被这片土地染了颜色,这里的土被水带到下游成了肥沃的平原。”
我一边听着,一边将信将疑地看着远方沟壑纵横的黄色世界。
这时,司机说救援一时赶不到这里,来了也没法很快修好车。老王一下从我边上站起来,接过话茬,“天也不早了,干脆就在附近打个尖、住个店。”
“窑子湾离这里不远,那儿的孙书记我认识。咱们走一下就到了。”老王说。
旁边有人埋怨老王,为什么不早说在附近认识人,还不如让他们帮咱们送到靖边。
“咱这儿的人热情的很。我老不下村里了,临时救个急就算了,别让人家帮忙帮过了头,到时候人情帐不好算哩。”老王说道。
大家往窑子湾走,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老王是个外粗里细的好人。
走了不多久就到了村口,我依稀看到山坡上错落有致地散布着一个个窑洞。孙书记迎过来,招呼我们进了他们家的土院,地面上均匀地铺着一大片玉米粒,我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一脚上去破坏了原来的形状。孙书记的妻子拉着我穿过院子,连说“不怕,不怕”。
我跟着热情的主人,回想着老王说的石峁古城。原来,对于五千年来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我们才是墙外的人。

晚上睡在窑洞的炕上,白天的燥热一扫而空。酒局推杯换盏的喧嚣慢慢地沉寂下来,我也开始细细打量这个有着陕北特色的建筑。
孙书记“屋里的”—也就是他的妻子—显然是个勤快的人,我住的这间窑洞是他们进城打工的大儿子原来住的地方,里面东西不多,但是收拾得立立整整。洞顶是一个圆弧,上面层层叠叠地贴满了旧报纸,没有露出一点缝隙。炕边上有一个香案,供奉着观世音菩萨,案上摆着的馒头和酥饼还是新鲜的。窗边的墙上贴着一幅前年的年历,纸角虽然泛黄了,但是年历上抱着金鱼的娃娃仍然色彩鲜艳。
最早的人类大概就是住在这样的洞穴里吧,应该是比石峁还要早的时候。无数的房屋兴建又倒塌,形制也历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简单的构造却经历了时间的考验,至今仍然在这片黄土地上一代代传承着。老子所说的“为天下溪,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抱着这个念头,我昏沉沉地睡去了。
早上起来推开门,发现老王早就兴奋地在院子里来回溜达了。她一见我就嚷道:“车暂时修不好了。孙书记说白城子离咱这儿不远,我之前来了两趟窑子湾没去过,这回咱们去瞅瞅吧!”
我们嘴上答应着,心里却在想,白城子是什么地方,能让老王都撂下了工作?
孙书记走过来,看着我说:“白城子在咱这也算是个去处。来都来了,一道去吧。”借着早晨的光线,我才看清楚孙书记的模样。身材不高,但是精瘦而有力气,黝黑的脸上刻着岁月的沟坎,就像是流水侵蚀掉的黄土地。
我在路上听他们讲,白城子就是中国历史上的“统万城”。五胡十六国时期,五胡之一的匈奴人铁弗部在这里建立了夏国。凶悍的夏国国主赫连勃勃大王东征西讨,把今天的陕北地区都囊括在掌中,并夸下海口要“统一天下,君临万邦”,所以蒸土筑城以“统万”为名。城墙的材料是由砂、粘土矿物、熟石灰按比例混合而成,这在当时是相当先进的造城技术。而建城的手段更不一般,负责筑造统万城的匠作大将叱干阿利下令,只要城墙能用刀插进一寸,就要把造城的工人杀死砌进墙内。
我在惊叹造城方法的残酷之余,更是像老秦一样,急切地想看看曾经如此坚固的城墙今天还能留下什么痕迹。
我们开进统万城的东门,发现里面是一片开阔地,土地上长着几丛杂草,周围散布着白色石浆的断壁。
转到西南面,一排极其宏伟的白色墙体映入眼帘,城垣和马面保存得非常完好。最高的一面有几十米高,敌楼的剖面完整地展现在人们面前,上面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维持墙体结构的支架孔。统万城城墙的形制让我联想到了克林姆林宫的宫墙,但是比后者要长得太多。当我们走在城墙根下,仿佛自己就是《格列弗游记》里小人国的角色。
这么坚固的城墙为什么会是游牧民族建造的?他们又怎么会选择在这里建造?要知道,统万城就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如今雪白的墙体在黄沙的隐映下也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你觉得这里怎么样?”老王问我。
“很震撼,但是还是一如既往地荒凉啊。”
老王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她告诉我,这片土地曾经是水草丰美、森林茂密的地方,也是“黄河九曲,唯富一套”的河套平原。汉朝的霍去病在这里击败了匈奴,收复了这片当时被称为“河朔”的地方,汉武帝甚至为此将年号改为“元朔”。赫连勃勃也是看中了这里的富饶,建立了当时最坚固的城池。后来,党项人把统万城改称夏州,以这里为中心扩张,后来建立了独立一方的西夏政权。这里的富庶曾经使之成为几个王国的龙兴之地。
“那后来怎么成了这样呢?”我急切地问道。
老王指着城墙脚下觅食的羊群:“再好的土地也经不起无休无止的折腾啊。”
元、明之后,河套地区在长年累月的过度开垦下渐渐沙漠化了。到了明朝末年,统万城已经在风沙中被人们忘记了,偶尔经过此地的人看到雪白的残垣断壁,只管这里叫作“白城子”。清朝末年重修地方志的时候,地方官员才探查到白城子就是史书上记载的统万城。
“长城没有人不知道,统万城却没有几个人记得了。”老秦摇了摇头。
“万里长城万里空,百世英雄百世梦。”清代张廷玉的这首诗在我脑海中回荡起来。不可一世的赫连勃勃大王带领游牧部落从长城外进入关内,建造了一座农耕文明都不能望其项背的城池。千百年之后,他的城池成了黄沙中的墓碑,成了羊群的牧场,他的名字却并未被多少人铭记。霍去病、赫连勃勃、以及后来的拓跋党项人,他们都曾在这片土地上追逐过自己的梦想,但是用马革裹尸换来史书上的寥寥数笔是否值得?
统万城的高墙外,无定河水静静地流淌,曾经的白骨早已湮没,河边的垂柳随风而动。
我在这片罕有人迹的地方停留了很久。

晌午时分,孙书记请我们回窑子湾吃饭。但是大家都不愿意再多走了,老王说干脆就在白城子附近找点吃的。
出了白城子往南不多远就有一个镇子,镇子被一圈残破的城墙围着,城墙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留下来的,人们似乎对此也并不在意。
城墙脚下有一户人家圈养着一大群山羊,羊正在食槽里咀嚼着玉米。我感到有些诧异,羊不是吃草的吗?
孙书记笑了起来:“城里的女娃肯定不知道嘛。这羊要吃草,也要吃料嘛,一直都是这样子的。”
我这才发现,我们的常识是多么的不堪一击,我们对世界的假设随时都有被打破的风险。即使是孙书记也未必知道,玉米是明朝才从美洲传入中国的,这种易于生长的粮食作物使明、清时期的中国人口爆炸式增长,那时候的羊却也未必能奢侈到用玉米做饲料。
我看到所谓的镇中心就是一个十字路口,商贩们用自己的三轮摩托摆起摊位,卖着应季的瓜果蔬菜。
“到了,镇上就这么一家馆子,走吧。”孙书记招呼着我们。
撩起门帘子,我看到饭馆里已经有两桌坐满了人。这些人似乎并不是一家子,但是聊得非常热络。两个桌子中间的过道放着一个不知什么年代的炉子,让路过的人很不方便走动。
我们走到最里面的桌子,老板娘的女儿正趴在上面写作业。老板娘让她往里挪一挪,尽量不要干扰到我们。等到我们坐定,整个屋子显得局促不堪,但确是红红火火的。
没一会,老板娘就给每个人上了一大碗面,又端上了一个装着十六个小碗的大盘子,碗里面盛着各种配菜和酱料。我有些迷茫地看着这一大桌子东西,不知道该从哪下手。
“这些料都加一点尝尝”,老秦说,“这个叫抿节儿,咱们榆林的特色”
这种食物名副其实,面被抿得一节一节的,浮在汤上显得剔透可人。
“据说从前走西口的人都得吃抿节儿才过得去。”老秦说。
走西口是清朝末年一次庞大的人口迁徙。有人说西口是长城上的隘口,也有人说西口指的就是目的地呼和浩特。中原地区的人口膨胀到了清末时期已经到达了一个危险的平衡,只要出现天灾人祸就会导致大范围的饥荒。关内的百姓为了讨生计而背井离乡,向长城以北的内蒙古迁徙。他们中间有的人陡然而富,有的人中道倒毙。
一些陕西、山西的商人还通过走西口开辟了一条从中国的武夷山到俄罗斯的万里茶路,这一路经过草原、沙漠、冰山、森林,挥洒下了无数人的汗水和生命。
这些人或许完成了跨过长城的梦想,这是被生存的需要所驱动的本能。当他们到达内蒙古的五当召,或许会虔诚地点上一柱香,添上一壶酥油,或许这才是探寻墙外世界最纯粹的动机。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墙,墙内的世界就在墙外,墙外的世界就在墙内……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不停地把抿节送到嘴里。
这时,老板娘的女儿扯了扯我的袖口,问我:“你是不是外国人?”
我感到很诧异:“你怎么看出来的?”
“我刚才观察你好久了,发现你有点不一样。”小女孩脸上浮现了骄傲的神情。
“你是哪国人?”
“越南。”
“越南都有什么东西?”
“越南跟中国非常不一样,你以后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怎么去越南呢?”
“从你们家门口的这条路一直往南走就到了。”我放下筷子,指着门外的那条土路。
小女孩顺着我手指地方向望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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