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勇|外甥多仿舅?——过年回家系列之七

1990年的那个春节我肯定是在老家度过的。过年前几天,小外甥来到这个世界,妹妹让我起名字。我想了想,说,姓韩,又生在寒冬腊月,就叫韩冬吧。从此,外甥就被家人唤作冬冬,一直叫到现在。
妹妹与两个孩子(1990年代中前期)
但我常年在外,与外甥见面的机会是少之又少的。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脑子里总保留着他八、九岁时的模样,不知何故。但去年过年见面却让我吃惊不小,他站在我面前,活脱脱已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我记忆中的影像顿时碎了一地。只是去年阴差阳错,我们似乎没说上几句话。或者也可能是,一见到他,那种淡淡的失望就重新弥漫开来,我已提不起说话的兴致了。
正月初四,大弟弟已举家返城,小弟弟也即将回煤矿上班。小弟弟说,把外甥叫过来喝喝酒吧。一通电话之后,外甥风风火火地跑来了。过年期间他仍在上班,而这天傍晚下班之后,他有了两天的休息时间。
外甥在矿务局一家超市干活的事情我早已听说,于是我问:“还是给人家上货?”
弟弟抢过了话头:“冬冬现在可厉害了,当上了主管。”
“那也没你挣得多。”外甥马上与他打起了嘴官司。
“你跟我比干什么?我是下井的。”
“能挣多少?”看他们一见面就争得起劲,我直接向外甥发问了。
“一个月给三千块。年底还可以,评了个先进主管,多给了三千二的奖金。”外甥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他的工资,又兴致勃勃地讲起评上先进主管的故事。看来那点奖金给他带来了意外之喜,让他这个年过得像模像样了。
我想起我与外甥的第一次通信似乎也是从钱和挣钱说起的。
那是2006年年底,一封有点神秘的来信飘然而至。看邮戳,此信来自晋城老家,但信封落款只有“from:(内详)”的字样。打开瞧,信眉处先是一句提示语:“信纸比较特别,凑合着看吧。”而正文第一句话则是:“舅:展信巧克力,工作无压力。”这种开头方式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外甥的顽皮跃然纸上。我大喜,接着往下读,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来,喝酒,喝酒。”弟弟已把老白汾打开,那是他特意到供销社买来的酒。
那三页信纸确实特别。信纸的正反面是一些NBA球星突破、投篮的彩照,保罗·皮尔斯,克里斯·韦伯……。页底印着“考考你:1994年,创造‘黑八奇迹’的球队是?(答案在本册内找)”之类的文字。但它们的一侧或一面则有些空白,甚至像信纸那样划出了一条条虚线。外甥就在这些册页的一面、一侧或犄角旮旯里顽强地挤进文字,好似NBA球员的见缝插针,一封花花绿绿的书信就这样诞生了。
“不错呀,俺家冬冬都可以跟我碰酒喝了。高中毕业后寻上了这个活儿,干得也是兢兢业业的。”父亲在一旁评点着。
“高中毕业后就去了超市?”我问。
“先是去城里的一家企业干了一个月,”外甥开始滔滔不绝了:“可能是那个老板有洁癖?天天让我扫地,有一天扫了五遍,还让我扫,我一扔扫把不干了。那个老板是个石结蛋啊,有一回来了个外国人谈生意,人家How much开头,问那个东西多少钱,连我这种英语只考30分的都听出来了,老板听不懂,说快去找翻译。临走时老外说拜拜,老板点头哈腰像个日本人一样说三克油。三克油,真石结啊,笑死我了。”
外甥已经可以用他高中学的那点本事嘲笑老板了,但他当年那封来信,却满篇都是退学的念头,原因是他父亲挣钱不容易也挣不来多少钱。他说,高中入学时,“如果不是您寄的钱,恐怕您外甥就与高中无缘了”。他还说:“舅,说实话,有时我真有种不想上学的感觉,想走出校园,到社会上闯荡,为家里减轻一些负担。可我又知道,当今社会,没有一点知识,是混不下去的。所以,我的心里一直很矛盾。”
唧唧唧唧,外甥的手机响起来了。“你的QQ一直在线?”我问。
“主要是用它说业务。我去把它关掉,太心烦。”
“不是光说业务吧,还要用它谈恋爱,对吧冬冬?”弟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村里像我这么大的年青人都开始娶媳妇成家了。有一回,俺爸爸喝高了后跟我说,冬冬咱也结婚吧?”
“你是不是正谈着一个?”我问。
“是啊,谈了两年了,人家还在犹豫,一会儿说:冬冬你买车吧?我心想,有房有车了我还要你?”
外甥很轻松地谈论着他处的这个对象,好像是在谈论着别人的事情。父亲说,人家还是嫌家境不好吧。去年冬冬修起了院墙,也拾掇了房子,但没钱装修了。
因为谈到了钱和挣钱,又因为辍学的念头时刻在外甥心中徘徊,那封来信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于是我回信道:“舅舅觉得,家里的一些事情,钱的事情,你现在不必老是去考虑,因为再考虑也是没用处的,毕竟你现在是花钱而不是挣钱。挣钱的事情交给大人考虑,而你则要一门心思用在学习上。”其实,当外甥升至晋城二中时,我就跟父亲说过,冬冬上学的花费我包了。说出这句话时,那不光是指他读高中的开销,还包括他念大学的费用。我暗暗期待着外甥将来能考上一所大学。
“人家还跟我说:冬冬你戒烟吧?你又不跟我,让我戒什么烟?这个人可真有意思,像小孩一样,一会儿一个主意。”
“你抽哪种牌子的烟?一天抽多少?”我问
“十块钱的‘紫云’,或者是七块五的红塔山。主要是每天给别人散烟散得比较多。”
外甥抽烟的事情可能我知道得最早,因为那封来信突然插进了这么两句:“舅,告诉你个秘密,我会抽烟了,不过不经常抽的,一星期顶多抽两三支(可不能告诉我爸妈啊,我也是烦的时候学会的)。”这个秘密让我吃惊,于是我说:“抽烟一事我不告诉你爸爸妈妈,但我得跟你说,我是坚决反对的!我现在就深受抽烟之苦,但想不抽却已变得非常困难。要记住,有些事情坚决不能做,因为它会给你带来终生的后悔。这件事情我不再跟你讲大道理了,我建议你从现在起,绝不再去抽烟。你能答应我吗?”
外甥当然没有答应我。而我现在过年时也要预留出几包好烟,送给外甥了。
“冬冬,喝……喝酒。”弟弟在喝这场酒之前已喝过一场,他的舌头已不太好使了:“你以后的事情……可不能让你妈给你操心了。”
“不让俺妈操心。俺爸爸我也不敢指望他。”
“你爸爸——我就理解不了他,太深奥。你大舅舅也理解不了他。”
“不是深奥,以前是胡干,瞎干。”
外甥这么评价他父亲我并不感到吃惊,也许上学期间那次不大不小的事件已给他留下了永远的创伤?
外甥来信整整一年之后,我又收到来自妹妹的一封信件。简单的寒暄之后,妹妹说俩孩子上学都在花钱,就想着买辆二手的“上海50”农用车,让她丈夫给人犁地挣钱,开春后就能用上。但买车需要一万多块钱,她想请我帮个忙。信的末尾,她特意加了一句:“不管怎样,这件事暂时不要跟爸说,免得他担心。”
妹妹自从偏瘫之后,右手就无法写字了。这封来信一定是她口述而由上初中的外甥女写下的。我刚收到来信,妹妹与妹夫也打来电话,心急火燎地问钱是否寄出。看来他们是急于想把那辆车买下。其实即便没有电话,这笔钱我也是要寄的,我犹豫的是究竟寄到哪里。因为自从供外甥上开学后,钱我一直是寄给父亲的。父亲说,千万不要寄到黄头村,那个人敢瞎花钱,他可不管孩子们是不是上学。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父亲对他这个女婿早已失去了信任。
不得已,我还是与父亲商量起寄钱的事情来了。父亲说,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字,我去问问他们究竟是否买车。打探回来,父亲说车确实想买,但还没有看好。他建议我先别寄钱,即使寄,也不能寄到黄头,因为那人拆东墙补西墙,欠了别人一屁股债,汇钱进村,等于广而告之,要账的就要找上门来了。母亲则在电话里唉声叹气,说,霞生病后,脑子也不好使了,一旦没钱花了,人家就支使她来这里要。有时候不愿意来,人家就打她呀。有两次挨打之后没办法,只好半夜三更回娘家。
但妹夫又在电话那头追钱了。我问:买车的事定下来了?他说定了。我说好,明天我就寄。
第二天,我把一万块钱寄到黄头村,汇款单上写着外甥的名字。
也许是妹妹的来信起了作用,也许是母亲从未说起的那个秘密让我揪心,总之,这一次我没有听从父亲的劝告。而出事之后,父亲埋怨我最多的就是钱寄错了地方。
2012年春节,右一为冬冬
“冬冬,有仨舅舅管着你呢,你的事情不要怕。”弟弟又开始说话了。
“什么事?”
“你说什么事?”
“嗯,结婚娶媳妇吧,那还早着呢。”
“可以说,你三舅舅现在也有点能力了。三舅舅没多少钱,结婚的时候,给你个五千一万还是拿得出来的,行不行?你说。”
“给我这么多我怎么还你呢?”
“谁让你还了?我就不让你还!”
“要还,不还心里不得劲。我跟你说说我的想法,我吧,这种事情就不想麻烦你们。”
“错误……相当错误。”
“你听我说,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原则。我现在的原则是有甚钱,办甚事;亲兄弟,明算账……”
“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则,我就是要给你。外甥是个好外甥,不给你给谁?”
弟弟显然在说醉话了,但也并非酒后虚言。自从转成合同工后,他在井下的工资一下子高出了许多,似乎有点财大气粗的样子了。若是搁在五年前,他这番话是万万说不出来的。
弟弟与外甥(2012年春节)
五年前三月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父亲电话。父亲说,车没买,那一万块钱也被人家花得没影了。我大惊,问其故。父亲说钱寄回去之后他们先存至银行,既办存折也办了卡。妹妹拿着存折,但她并不懂得银行卡也是可以取钱的。过年时需要花钱,就先取出两千,年后再去查看存折,那上面已是空空如也,而银行卡是掌握在妹夫手中的。
妹妹就在旁边,她与我通话时,已是泣不成声,仿佛天塌地陷,只是反复念叨着:“人家把那笔钱都给你挑了啊……”
父亲还对我说,冬冬得知此事后与他爸爸大吵一架,甚至还动了手。临走时他扬言:念完高二就退学,学不好还学不坏!退学后就去打工挣钱,养活他妈。
我心情大坏,先是安慰父母与妹妹,随后立刻给外甥发一简短邮件。我说:“我已与你姥爷通过电话,详情已知。这件事情不要再去想它了,不要影响到情绪。希望你努力学习,舅将继续资助你读书,不要气馁。”但第二天,我就听说外甥已给邻居家孩子打过电话,说要马上退学云云,于是我从妹妹那里要来班主任的电话,希望他能找到韩冬,以便我能与他直接通话。傍晚,我终于找到了外甥。电话里的外甥显然还在情绪冲动之中,他说反正也考不上大学,不如一退了之。而且他所在的那个班也一派乱象,一些学生与英语、化学老师专门作对,根本学不成。我说无论如何,要把高三念完,能否考上大学不是现在考虑的事情,先把功夫下到再说。聊到最后,外甥情绪稍好,他答应我把书继续念下去。
我不放心,又给城里的弟弟打电话,让他去找外甥安抚安抚。
“冬冬,给你二舅舅打个电话,让他回来喝酒。”弟弟确实已经喝大,因为喝酒之前他已给回城的弟弟打过一通电话了。
我开始转移话题:“冬冬,给我说说你主管的事情吧。”
“我管的是卖生肉这块,手下七个人,都比我年龄大,最小的也快三十岁了。”一说到业务,外甥便如数家珍,全是我不熟悉的专业行话——毛利点,损耗点,每月盘点,查销售,二级销售,精后腿,整后座,脊骨,肉排,肋排,精肋,摆不到台面上的碎肉……。外甥讲述着猪肉与排骨的故事,夹杂各种各样的价钱。说到猪身上的部位,他唯恐我听不明白,就比划着自己的肋骨,大腿,脖子,做一手拿刀一手切、割、剁状。我哈哈大笑。
“你们进的是哪里的肉?”
“以前进河南肉,后来进雨润肉。雨润你不知道吧?就是跟双汇齐名的那个。后来搞地方保护,只让进竞成肉。竞赛的竞,成功的成,实际上谐音,就是晋城肉。”
“那些肉怎样?有没有问题?”
“舅舅,这么跟你说吧,要是严格一点,好多肉都有问题,但都通过了检疫。检疫的时候在前腿那儿拉一刀,那是猪的淋巴,要看看那里有没有脓。”说着这些时,外甥以手作刀,在自己的脖颈处拉了一下,仿佛他就是检疫员。
“有人固定来我这儿买后腿肉,但我知道他回去就会掺上槽头肉,做成馅卖,一斤净赚四块钱。”
自从读过《屠夫看世界》后,我对那些馅类的食物就不放心了。作者陆步轩说,他是从来不吃饭店里的包子饺子的。卖肉多年,他对这个行当的蝇营狗苟已洞若观火。莫非外甥已练就了陆步轩的本事?但陆步轩当年可是北大的高材生啊。大约十年前,《昔日北大生,今日卖肉郎》的新闻铺天盖地,陆步轩顿时成了街谈巷议式的人物。
外甥当然不是陆步轩,因为他没有考上大学。2009年7月的一天,我收到了外甥的短信,他详细告诉了我高考发榜后的各科成绩,但总分只有263分。
他败得很惨,让我很是失望,但这失望中又夹杂着一丝欣慰。我想到的是,外甥终于把这个高中念下来了。
“去年我们几个人去了一趟泰山,见了见世面。”外甥讲开了他的泰山之行。
“我们约了十个人,每人准备一千块钱,还想去北京耍一趟,后来在网上查,这点钱根本不够用。”外甥又讲开了那趟流了产的北京之行。
七年前的那封来信外甥就有了来北京看看的想法,那时他也是NBA球迷,既看球也打球。他现在每天忙于卖肉,还有时间打球吗?我没问。
那时候我还给他寄过一套《平凡的世界》,那分明是让他励志的。但他读过这部小说吗?我也没问。
我只是问到了他眼前的近况,那些并不遥远的往事我们似乎都不愿意再去提它了。而每起一个新话头,外甥总能洋洋洒洒张牙舞爪说半天,就像他当年那封伸胳膊撂腿以喜写悲的来信。他讲述着,比划着,手之舞之,神采飞扬,不时有种种新词夹裹在晋城话中呼啸而出,让我略感怪异。我马上意识到,晋城话也在缓慢地迁徙着,就像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庄一样。
外甥多仿舅?望着眼前的外甥,家乡的这句俗话忽然蹦出来,但它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大,我却依然不得而知。也许从上高中开始,我就给外甥想象出了一条人生轨迹,这种想象不经意间落入了那句俗话的圈套。而当外甥从那个圈套中挣扎出来时,他已伤痕累累,于是他开始去闯荡自己的人生了。而在那个超市,在卖肉的柜台旁,或许他已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位置。很可能,那就是他人生的起点。
是的,那就是他人生的起点。我觉得我不应该再纠结下去了,我应该长出一口气,感到一丝欣慰。
2013年3月30日
冬冬(左一)新婚后的春节合影(2015)
附记:此文是我在2013年写的《过年散记》系列文章之一,写出后曾让我父亲看过。父亲说,这篇就不必发表了。家里这些事情家人都已知道,何况冬冬也长大了,发表的话对他不好。我从命,说,我也就是写写而已,发不发表倒在其次。此后,这篇文章就沉入电脑的文件夹中,我也把它忘了。
今年元月3日上午10时许,我接到城里弟弟打来的电话,他唉声叹气着,说冬冬不在了,煤烟中毒,发现后送矿务局医院抢救,但实际上人已经不行了。我大惊,问其故。他说,头晚媳妇不在家,冬冬一个人在外间的沙发上睡,生的是蜂窝煤球火,现在的煤不好,烟筒也堵了……
我陷入到难以言传的沉痛之中,开始翻阅外甥的微信,也翻出了这篇文章,并把它转给了几位朋友。
我在文章中写道,那个卖肉的柜台是他人生的起点,但我怎么也没想到,它居然也成了他人生的终点。
元月5日,他被匆匆“打发”了。我在微信上转发了他的一张照片,大放悲声:一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夭折了。我的外甥,我唯一的外甥,一路走好!
在朋友的提醒下,我决定把这篇原本不打算面世的文章拿出来,算是我对外甥的一种怀念吧。
2016年1月19日
冬冬去世后我在他微信中找到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