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被称为“诗圣”,是否言过其实?(杜甫被称为诗圣,是过誉了吗?)

杜甫被称为“诗圣”,是否言过其实?
这是知乎上面的一个回答。有知友问,杜甫也没什么政治功绩,就会唱高调,就这都能被称作诗圣,是不是言过其实了?其实大部分人都会有这样的误解,因为我们今天已经不怎么读诗了。但其实这是一种很好的文学形态,也是一种顶有意思的事儿,所以我就写了这篇,讲讲杜甫,也讲讲诗歌。
杜甫的作品里确实经常表达对国计民生的担忧关注,极富同理心,这可以说是一个“特点”,但不是说靠这个就奠定地位了,要不然诗圣也太好当。
唱高调谁还不会啊。我也可以说,老天爷,请给我十头牛吧,我愿意全部捐给国家。对,我是没有十头牛,杜甫也没有广厦千万间啊,他又不是王健林。
就道德觉悟上来讲,就文本的道德表现来讲,我现在可以说已经达到杜甫这个高度了,你要是愿意,我也可以拉你上来。你跟着喊一声老天爷给我100只羊吧,我愿意全部捐给兰州牛肉面馆,然后你也在这个level了不是。
那咱哥俩是不是也成圣了呢?
光靠唱高调,是不能成为一个伟大作者的。
我们先看杜甫作品的一个称呼,“诗史”。有没有仔细想过这个词汇的含义?
诗歌是用来抒发个人情感的,这一点我们都知道。杜甫的诗歌也是抒发个人情感。
除此之外,杜诗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特征,就是记录时代。
杜甫的创作期很长,不过重要的作品基本是在安史之乱发生后完成的。
时代的动荡,个人的困顿,以及满目疮痍所带来的精神刺激,令诗人遭受极强烈的震动,并转而化为灵感。
杜甫的作品,就是用时代的磨难,一口一口喂出来的。
所谓诗史,也就是用诗的形式记录时代。
那么就注定了,你要是想理解杜甫的作品,首先就得回到作者所在的那个场景。
你要知道安史之乱后发生了什么,当时杜甫看到了什么,他是在什么情况下写的这首诗的。
这不是考验你的文学功底,而是一个历史知识储备的问题。
举个例子,比如说《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齿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单从文字上看,这首诗歌难理解吗?
少陵野老,杜甫自称,也就是“我”,一出场就是我在哭,一边哭一边来到曲江池,这是唐玄宗以前经常来玩的地方。春天来了,看着这个地方我很难受,以前这里是……大概这么一个事儿。
在写作上这首诗其实是平铺直叙的,没什么文辞技巧的写法,阅读也是零门槛。
里面确实有一些词语,今天读者可能不知道啥意思。比如少陵野老是杜甫自号,曲江是曲江池,皇帝经常临幸的一个地方,昭阳殿是赵飞燕待的地方,唐人经常用赵飞燕代指杨贵妃。
语言关大概就这么点事儿,非常简单。
但是搞定词语后,你就能理解这首诗了吗?
比如上来就“吞声哭”,你哭什么呢。
按照知乎的标准,哭哭啼啼,没有出息。你们这些穷酸文人,就是没用。皇帝老儿跟你本来就不是一个阶级,谁是敌人谁是朋友,你要拎得清。所谓野老,农民罢了,妥妥一无产阶级,手心手背你分不清吗?小知识分子的软弱性。真要想做官,想收复失地定鼎天下,去跟安禄山打啊。你光明,大唐就不黑暗。
然后这话就没法接了。
但是如果你搞清楚当时的状况,你就会发现,这首诗写得是真好,真的很动人。
天宝十五载,六月九日,潼关失守。随后玄宗跑了,安禄山打进长安城,李亨在灵武即位,是为唐肃宗。杜甫听闻消息,奔往灵武,中途被抓,拘在长安。
作为一名阶下囚,杜甫目睹长安城被安禄山占据,昔日繁华,转为一片荒乱破败,当初的贵族子弟如今求生无计。
在这样的情况下,这样的环境中,杜甫经过曲江时有感而作,写下了这首诗。
“少陵野老吞声哭”,哭,不是嚎啕大哭,也不是只抹眼泪不吭声,而是吞声哭。
啥叫吞声哭呢,各位?
比如小时候爹妈打你,你吃不住痛,哭出声,然后令堂大吼:不许哭!你哭的越厉害她打的越狠,为了避免更痛,你一边哭,一边努力忍住,这就叫吞声哭。
杜甫目前的情况,要比挨打的你更危险。做了阶下囚,朝不保夕,也不知道皇帝怎么样了,战况怎么样了。
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在叛军手里,随时都可能因为任何理由被处死。在胆战心惊的情况下,睹物伤情,想哭,又不敢哭,是为“吞声哭”。
是不是有点内味儿了?
看多唐诗后你会发现一个特点,前两句一般都会有一个视角交替的现象。比如这个,第一句是心中所感,第二句便是眼前所见。我的心里很难受,为什么难受呢,“春日潜行曲江曲”,因为我来到曲江池这个地方,看到了一些东西。
春日,点名时令。春天是大好时光,万物复苏,人们也都纷纷出来踏青游玩。
偏偏在春日时光,看到的却是家国破败。
这叫乐景哀情,也叫造化冷酷。
杜甫很善于运用这种写法,比如“城春草木深”,国家是破了,但是草木却长得非常丰茂,情和景的不相通,会衬托得人更加无依靠、不被共情。
在《哀江头》里,少陵野老不光是不被共情,他还身处险境。
“潜行”二字,点明这点。
就算这国破春来的风景,也不是由着你大摇大摆看的,你还得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地游,眼泪吞声地流,丧家之犬的凄苦不过如此了。
一边走,一边看。
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
当年玄宗很喜欢曲江池的美好景致。开元年间,大加修治,造起离宫别馆,种上杨柳花木。现在是什么光景呢?
一处处宫馆的门都被锁上了,独栋大别业失去了自己的主人,但是柳树蒲苇却抽枝的抽枝,发芽的发芽。
它们是不理会主人的遭际的。
杜甫写如此景致,不光写其破败颓坏,更要写起万物生长,写破与新的矛盾,文字的张力也正是在这个地方。惹动乱世离人悲伤的,也正是在这个地方。
一方面是热心,一方面是冷眼。
不想看,不愿意看,又忍不住不看。非但忍不住,还瞧得仔细。
江头宫殿我看见了,细柳抽枝我看见了,蒲苇也是一个劲往我眼睛里撞,往我心头上撞,像是一份不容许拒绝的痛苦。
人是有感情、有记忆的动物。杜甫不光活在今天,也活在昨天。今天是这个样,不由人不想起昨天,也更逼人去停在昨天。所谓满纸荒唐言。荒唐言是写给别人的吗?并不是,是写给自己的,因为把现实看痛了,把过去看空了,你孤零零变成一个人,只好自己对自己讲。
忆昔霓旌下南苑,苑中万物生颜色。
由今日细柳新蒲,联想到昨日风光。苑中万物,是因什么生颜色?
因为人。
这句是说,因为贵人的到来,景色仿佛比平常漂亮的更加卖力一般。
今天贵人们已经不在了,没有灵魂了,而记忆却仍旧在那个空间里延展。
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
首先浮现于脑海的,还不是君王,是杨妃。
杨贵妃伴着玄宗,进入诗人的脑海。这也是对于南苑,对于曲江池的一次复活。
一片颓丧中,春光有了,昨天有了,贵人又开始临幸了,紧接着贵人该有的排场也就到了。
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齿黄金勒。
辇前才人开始出现在画面中,多风光啊,带着弓箭。人风光,马也风光,嘴里是黄金衔勒,确实是皇家气度。
请注意,这些都是杜甫脑海中的形象,是跟随意识一起流动的,同时也蕴含着一种对历史的非常敏感的洞察。所谓乐极生悲,物极必反。
正是今日这无限风光的才人,这些配饰,将成为明天击破这场繁华的利器。
“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
作何解释?
才人身姿矫健,一箭就射下双飞的鸟儿来,以此博君王喝彩,博美人一笑。
在这里杜甫用了非常空幻的笔法,一笔道出两个意思。双飞翼既是表演才艺愉悦君王而射下来的鸟,同时也正是玄宗和杨妃这对比翼双飞鸟的命运。
前一句还是南苑行乐,几乎毫无预料,下句便陡然直下,美人受死。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
还是漂亮的才人、近侍的弓箭,现在要夺取美人的命,要让君王经受生离死别。
血污游魂,极惨烈,也极现实,诗人也瞬间被拽回当下的场景。
今夕何夕?贼人已破长安,贵人生死两隔,君王何日返驾,生民又当何以自处呢?
杜甫的诗,写情,写景,写见闻。这些都是面上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他有史的自觉,是时代的见证者。
他所看到的杨妃和唐玄宗的爱情,既不是白居易《长恨歌》那样的八卦,也不是杜牧《过华清宫》那样的风凉话,它是和时代紧密联系在一起、同时又具有自己的审美意味的。
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哀江头》这首诗里,杜甫是在自己脑海里编排了一出非常谨严的悲剧,奢华享乐和衰败荒芜形成对照,愉悦君王的弓箭最终射穿他们的爱情,这自然是一种非常文学性的排布,是高出现实的。
与此同时,它又是极度写真的。因为杨妃与唐玄宗之纵情享乐是真,而在马嵬坡夺走杨贵妃性命的肯定是近侍也同样是真。
皇家的风光与血污,高贵和狼藉,被极度矛盾地融合在一起,又构成了一个时代的寓言,捕捉到了历史的“决定性一刻”。
更不用说,《哀江头》外,杜甫还有《丽人行》,对昔日现实中的胜景做过分外耀眼的描绘。
《丽人行》和《哀江头》是杨妃的命运,而一部杜诗,更是整个时代的写照。
杜甫确实擅长很多种体裁,很多种写法,但是用的最好的,仍然是“赋”这种手法,赋陈,亦即直书其事。在每一首这样的叙事诗背后,都是动人的故事,是大活人,是活生生的人间写照。要写这样的故事,要求你有非常强的感受力,非常好的概括力,要求你尝尽心酸,遍晓人事,同时还有生花妙笔,以及一种历史觉悟。杜甫没什么仕宦之才,但是这些特点,他都有。
截止今日,由于对当时的历史,大部分读者已经不熟悉了,而你又无法从诗歌当中直接获得,这就造成了理解的困难。
其实不光是你,就是明清时期,距离杜甫也年代够久远了,他们也难。当时有一个大学问家,钱牧斋,今日被我乎列为冬泳健将的那个钱谦益,曾经专门写过一本书,就是考证杜诗之作为史的每个细节。
当然,这也不过是打开杜诗的一种方式罢了。实际上宋代以降对杜诗的研究,可谓是长盛不衰,就各个角度所出的精品著述也是不胜枚举。
我前面只是举了一个很小的例子,不是三吏三别,也不是秋兴八首,在杜甫的作品序列里,应该说算是正常发挥的那种。
关键是他的大部分作品,水准都能保持的很高。
除了作为“史”以外,杜甫对于诗歌的技术层面的东西,也非常敏感,并且完成了许多创新。
比如有答主提到,他在律诗方面的创新和突破,这一块是非常有成就的,杜甫自己也说过,“晚节渐于诗律细”,这个评价是很精准的。从字句结构,到音律声偶,到思想感情,在杜甫这儿都有很大的发展。
以七律举例,按照正常的七律写法,首联、尾联并不需要是对句,而第三联、第四联则必然是严格对仗的,这两联往往也是诗人们展示才情的部分。
杜甫本人则是创作过很多四联八句全是对仗的作品,比如我们都学过的《登高》: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诸位可以观察一下,上面这八句,全部都是对句。你可以再看看其它唐人作品,看看同时期及更早的人有没有这么做的。这种就是杜甫的创制之功了。
音律之外,杜甫在遣词造句方面还有一个更为人知的特色,就是喜欢使用拗句,避熟就生。
如: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后一句,官、军、中三字,皆为平声,也就是所谓三平落脚,这并不是常规的七律写法,但是用在这里,三个平声连着落脚,读来会有一种”稳了“的感觉,用顾随先生的话说,叫做”如磐石之安、泰山之重“。
这里如果不是三平,而是有音声方面的起伏跌宕,便无法顾全情感上的这种细微感受。而这种细微感受,对于表达这句诗所应该承担的含义,又是非常重要的。这就是高手对于细节的把控。
再以大家熟知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为例,”三重茅“、”长林梢“等,都是这种用法,放回诗句中,卷我屋上三重茅,是不是强化了茅草的轻荡之感呢?
这种细微感受,并不是完全通过字义表达,而更需要音声方面的烘托。
类似的文字小细碎还有很多,诸如倒装出奇句之类,不展开讲了,省的给人一种杜甫只是寻章摘句小文人的感觉。
杜甫是细处照顾得周,但是气象一点也不小,一点也不细。所谓沉郁顿挫,一听就不是追求纤巧之美的那一挂。人家是很有力量,很壮美的。
之前我在一个什么帖子里,曾经引用过一句洋人的话:诗不徒是情感,更是经验。
大家平常说的文采(其实就是半吊子的辞藻使用),跟作品好不好,几乎没半毛钱关系。
好的作品并不是用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字眼,去包装一坨烂泥。
好作品折射的是一种经验的深度。
同理,一些粉丝,也大可不必在自家爱豆作品被指缺乏文学性的时候,就条件反射般地往所谓文采、所谓文笔上靠,说什么你家爱豆只是不擅长辞藻,但是想象力很强、思想很有深度、格局很大等等。
这压根都不挨着。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种才叫文笔不好,丝毫不耽误他是大宗师。文学性好不好那是另外的一个问题,别搞混了。
仍旧可以以诗歌创作为例,比如王维有句诗,是这么说的: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写得非常漂亮,对吧?
你会以为,这是用了什么辞藻,让句子在发光吗?
毋宁说,它反映出的,其实是王维的观察力,是感受力,是构图能力。
他是”看“到了草枯和鹰视的空间关系,是”看“到了草枯之后的空旷给鹰带来的开阔,”看“到了雪融之后给马蹄带来的细微感受。
然后,在”看到“、”感到“的基础上,营造出一种文字的凌厉感。
这些东西,就是”经验“,这个才叫文学性。
跟辞藻不辞藻,没半毛钱关系。
王维能写出这样的诗歌,不是他多会修饰,而是他对世界有洞察的敏感,是他胸中自有丘壑。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评价,其实也是概括着王维的眼力、境界。
杜甫同样是个中高手。
比如他有一首非常著名的叙事长诗,《北征》。
这首诗的背景是安史之乱爆发后二年,杜甫因言获罪,被唐肃宗遣归。一个满心思都是致君尧舜的人,就做了几天小小的左拾遗,然后还被打发走了。
此时不管时代的动荡,还是个人心境,可以说都是非常灰暗沮丧的。
《北征》写得正是回来时的一路见闻,“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起手这四句,就奠定了一种非常低落、迷茫的基调,杜甫沿路所见,也都是可以上万言书的内容,这里我就不转述了,感兴趣的大家可以找来看看,是一首非常好的长诗。
但是你以为,面对这样的题材,又是处于这样的心境,《北征》的基调会是一路低沉,一直低到“末法时代,人的心都黑了”这种彻底绝望吗?
其实并不是。
如果你经历过世事,便会发现那也是不写实的。电视剧上看到的悲情桥段,大半都是假的,是想当然的。人在悲伤的时候——无论多么悲伤——,都不会是持续的、一成不变地悲伤。悲伤也是会累的。哪怕是至亲去世,哭够了泪流干了嗓子喊哑了,你也还是会饿的,甚至可能胃口还挺好(托尔斯泰描述过类似心境)。
而且哭完之后吧,好像心底也敞亮了 ,于是也就没那么悲伤的。要等到心情再爬一次坡,然后就可能跌入一个更深的谷底。
这属于天地之文,本身是交错起伏的,但俗手写出来的情节,却只是一味如何如何,哎呀好难受,太惨了,这也惨,那也惨,眼中所见,心中所感,给别人的印象,别人给我的印象,都非常沮丧。
没什么经历的人看了,也许会感动,经历过事儿的却觉得非常假。因为真实的经验压根不是那样的,真实经验里经常会有一些匪夷所思的东西。它不是理性的,但确实真实的,这是一种超越逻辑的存在。
在《北征》这首诗里,就有这么一个异样的段落:
菊垂今秋花,石戴古车辙。青云动高兴,幽事亦可悦。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明明是一个荒芜的乱世,一次热脸贴上冷屁股的遣返,却突然有一个盎然有性味的瞬间,还挺开心的,“幽事亦可悦”,思绪是有其不由自主的地方的。
随后在那样一个大的时代叙事里,在充满民间疾苦与国事动荡里,杜甫还能慧眼如炬,非常仔细地捕捉到了长在远处的小小山果,乃至于“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
单纯写这个,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然而在这样一部体大思精的作品里,在这样一篇血泪诗里,你还能注意到这些吗?这种非常细微的可爱,苦难生活里那些可以让你展颜一笑的瞬间。
不管是情感,还是情绪,都因为这个小小的变奏,变得很不一样了。
坦率地说,杜诗并不适合年轻人。读懂的时候,当真是五味杂陈,欲说还休,那时节你才能明白,天才何以是天才。诸般不如意和沮丧,都被人家说出来,说到你心坎里了。据说当年莫砺锋先生下乡插队,接触社会,得以瞬间明白杜诗的心境与苦心,后来考入南京大学,又得程千帆先生教诲,得了真传。今日我们能看到的莫砺锋先生关于读诗的著述,深入浅出,实为不可多得的诗歌品鉴佳作。我自己真正开始读读诗,也差不多是从他的书开始的,因此愿意推荐给大家。

 

杜甫被称为诗圣,是过誉了吗?
第一,诗是什么?
诗,志也。从言,寺声。书之切。(说文)
我们现在都知道,诗言志。可是“志”是什么?情志。那些抒情言志叙事的韵文,现在都被称为“诗”。
具体到古代,我们所熟知的“诗”,分为古体诗和近体诗。注意,不是古诗和白话诗,是古体和近体。古诗和白话的区别建立在近现代与古代不同时代的不同语言基础上;而古体和近体的区别则是古诗内部的细分。
古体诗格律自由,不要求对仗、平仄,押韵较自由,篇幅长短不限,句子有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体和杂言体,也说古风、古诗。我们最熟悉的,就是《诗经》,以及李白的众多歌行作品。
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而近体诗,是一种讲究平仄、对仗和押韵的汉族诗歌体裁。代表的格体就是绝句和律诗。
第二,杜甫对诗歌体式做了什么?
杜甫的律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不仅仅是一行诗,更是七言律诗。七言律诗对格式有着严苛的限制:
一、篇幅固定。每首八句,每句七字,共五十六字。其第一、二句称为“首联”,三、四句称为“颔联”,五、六句称为“颈联”,七、八句称为“尾联”。
二、押韵严格。全篇四韵或五韵,一般逢偶数句押韵,即第二、四、六、八句最后的一个字要同韵。首句可押可不押,通常押平声,一韵到底,中间不换韵。还要求按韵书中的字押韵。原则上只能用本韵,不能用邻韵。
三、讲究平仄。即要符合平仄律,就是在一般情况下,以两个音节(两个字)为一个音步,平仄交互安排。根据首句头两字的平仄,七言律诗分为平起和仄起两体。根据平仄律,七言律诗有四个标准句型:一、平平仄仄仄平;二、平平仄仄平平仄;三、仄仄平平仄仄平;四、仄仄平平平仄仄。
四、要求对仗。颔联和颈联必须对仗,首联和尾联可对可不对。七言律诗以首联、尾联都不对仗为常格。
读起来的朗朗上口,创作的时候是真的“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
后人读起来的得来全不费工夫,都是诗人的苦心孤诣。
杜甫对律诗体式的完善在整个中国诗歌史上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个开创者与高峰理应被铭记、被嘉奖。
另外杜诗中的绝句,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之类的也都是不可多得的妙笔。
第三,“诗圣”是什么?
这个还要拆分成两个部分,第一,什么是“圣”;第二,为什么杜甫被称为圣。第二部分需要进一步拆分,杜甫何能称圣,以及后人为什么称之为圣。
问题一,圣是啥?
圣在后世的引申含义很多,有时候指聪明(如韩愈《师说》:是故圣愈圣,愚益愚。),有时候指神圣(如诸葛亮《出师表》:诚宜开张圣听,以光先帝遗德。),还有的时候指神仙(如齐天大圣六小龄童)。
但是“诗圣”“茶圣”“文圣”“武圣”中的“圣”指的是什么呢?
指精通某种学问或技艺并有极高成就的人。
有一定的“神圣”意味在,但并非是帝王那样的或者神仙那样的神圣,换句话说,只是国际影星,不是宇宙至尊。
那么杜甫为什么能被称为“圣”呢?除了对诗歌体式的革新改进,他还做了什么呢?
让我们来看看诗歌内容。
上过高中的都知道,杜诗号为诗史,篇幅原因不展开,大概就两个原因,一个是善陈时事,就是写当时的事情;另一个就是真的可以诗史互证,跟史书可以对照参证。
(另外诗史也不仅仅是杜甫的专利,这个话题更大了orz,以后有机会再说吧,可以关注我试图有生之年?emmmmm)我们知道的“三吏”“三别”,或者《悲陈陶》《悲青坂》《洗兵马》,都是诗史中的杰作。
在这样的诗歌中他无论自己怎么颠沛流离、怎么难过悲伤,都一直深爱君主、国家和百姓。代表的就是苏轼评价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
(忠君和爱国又是一个大话题了orz,古人视角大概这两个是齐一的)我之前在这个答案里用过一个小的例子写过他的伟大: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以前关注的,多是那句“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喜欢那种隐居的情怀,悠闲的生活,以及因“人类为万物灵长”而离开自然、终于醒悟而又与自然万物再度融为一体的和煦。但那天忽然注意到了那句“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一个名门之后,年少轻狂鲜衣怒马,本以为大好河山在握、锦绣前程眼前,却连连遭遇坎坷。仕途不顺,屡试不第,夫妻分离,幼子饿死……未及弱冠的那些年,是他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之后就是无尽的流离颠沛、奔走逃亡。年届五旬,终于再得安定。此时已经衰病成翁的他,不再希冀致君尧舜,而是“惟求药物”,无论是真诚所想,还是故作消解宽慰,都令人扼腕。尤其后者,一想到一位白发老人垂垂老去,得一时之兴就告诉自己“就这样挺好的,别想太多啦”的时候,就别有一种辛酸在心头。
维特根斯坦死的时候说:“告诉他们我度过了美好的一生。”然而杜甫临终前写的却是“生涯相汩没,时物自萧森”“哀伤同庾信,述作异陈琳”,直到最后一刻他牵挂的都是“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也就是说终其一生他都没有跟自己和解,什么“微躯此外更何求”,他自己都不信!
对,“三吏三别”这样的诗歌别人也写过,白居易也有《卖炭翁》什么的,但他晚年干什么去了呢?求仙问道,号为中隐,跟他的小妾们嗨嗨皮皮过好日子,虽然为官一任,但也一直龟缩不敢做实事,更不敢说真话得罪人。
一个到死都坚持着崇高理想的人,难道不比半途而废的人更值得嘉奖吗?
对比,对比一下,你就知道孰高孰低了。
另外,杜甫的“诗圣”地位的确立非常漫长,就像白居易去世之后唐皇给了他一个“诗仙”的称号,然而我们现在最熟知的诗仙是李白那样,杜甫诗圣地位的确立,大致经历了中唐雏形、晚唐塑造、宋元高捧、明代定型四个阶段。
中唐的时候,最爱杜甫的,是韩愈、元稹、白居易。他们认为杜诗才是真正的“为时而作、为事而作”,认为杜诗可以拯救天下。也就是说,文人要以杜甫为标杆,做点经世致用的诗歌,不能光顾着自己好玩,能够“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才是好诗。
于是我们看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韩愈《调张籍》),看到“至于贯穿古今,覼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白居易《与元九书》),看到“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元稹《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
这就好像你说张云雷相声超过了郭德纲,然而张云雷说,那可是超过我一百倍的师父。
晚唐的时候就更好玩了。唐人小说把杜甫当成了主角,今所见“唐人小说中与杜甫相关的故事,约有三十则左右,在‘传奇’、‘志怪’、‘杂类’三种体类的小说中都有分布”。
志怪小说可是神龟妖狐之类的,杜甫可能是跟张双喜一样去捉妖了。
更可怕的是,一些人还真的写了同人文。冯贽在《云仙杂记·文星典吏》就把杜甫写成了文曲星:
杜子美十余岁,梦人令采文于康水,觉而问人,此水在二十里外。乃往求之,见鹅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谪,为唐世文章海,九云诰已降,可于豆垄下取。”甫依其言,果得一石,金字曰:“诗王本在陈芳国,九夜扪之麟篆熟。声振扶桑享天福。”后因佩入葱市,归而飞火满室。有声曰:“邂逅秽吾,令汝文而不贵。”
一个人的命运,不仅是个人奋斗,还要看历史进程。这句话到了宋代就更贴切了。
宋代程朱理学强调道统,正当发愁找不到一个代言人的时候,杜甫忽然就出现在视野里了。诗格与人格的完美结合,忠君爱国、关切民生疾苦的伟大仁爱精神与忧患情怀,“圣君”“贤臣”关系的典范,正合适。
王安石这么个好面子的人都直接上手夸了:“予考古之诗,尤爱杜甫氏作者,其辞所从出,一莫知穷极,而病未能学也。”
朱熹这么个自恋的人,也迷恋杜甫了:
于汉得丞相诸葛忠武侯,于唐得工部杜先生、尚书颜文忠公、侍郎韩文公,于本朝得故参知政事范文正公。……求其心则皆所谓光明正大、疏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其见于功业文章,下至字画之微,盖可以望之而得其为人。
还有被我们当成词人的秦观:
犹杜子美之于诗,实积众家之长,适当其时而已……孔子,圣之时者也。孔子之谓集大成。呜呼,杜氏、韩氏,亦集诗文之大成者欤。
脑残粉不可怕,有文化有地位还有实力的脑残粉才可怕。估摸着杜甫要是活着,他们肯定得机场应援、微博屠榜、疯狂打call了。
哦对,他们那个时代也有,“千家注杜”了解一下。
零零散散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想给古人正名。
我们对当代流行了解得太多,对明星八卦知道得门清,但是那些浸润我们千年的文化,反而有种疏离感。
这不是一个特殊的现象,而是正发生在现在的几代人身上的事。这也是基础教育的薄弱,只说其然,不说其所以然。——不过也还好,我们现在懂得质疑,懂得用自己的话说出自己的疑惑,这比起唯唯诺诺、全盘接受的做法,已经有很大进步了。
提出问题,有时候比解决问题更重要。
诗,不只是诗;诗人,也不仅是诗人。他们都是历史的构建与自我的努力结合而成的产物。
那么,再说回杜甫吧。
杜甫这个人啊,忠君爱国,尊重生命,脾气不好,甚至有时候还有点愣头青。他活得很真实,想李白了就给李白写首诗,想高适了就给高适写首诗,他也怕老婆,“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时候,还得捎带着“却看妻子愁何在”。
这样的人其实很多,不过杜甫难得的,是他历经富贫、一生未变,而且有才华。“虽九死其犹未悔”的人,很值得我们铭记,毕竟人类文明几千年来的理想主义者,屈指可数。
而他,就是其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