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中的爱情】张佳|“要么孤独,要么庸俗”吗

赵勇按

爱与死是文学中的永恒主题,此说应该没有多大问题。因为检点一下我自己读过的作品,留在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往往是那种爱得死去活来,死得不明不白的故事。《红与黑》《安娜·卡列尼娜》《呼啸山庄》《简爱》《霍乱时期的爱情》《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纯真博物馆》《绿化树》《黑骏马》等等,自然还有“宝钗黛”,还有“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还有“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甚至还有《爱与同情》——它们都给我带来过极大的震动。例如,《爱与同情》这部在茨威格那里独一无二的长篇小说,我是在1987年10月8日把它读完的。读此书时我就在做笔记,读完之后又心潮起伏,还随手写下几页读后感,第一句话便是:“小说以第一人称的笔调叙述了一个动人的然而又是哀伤的爱情故事。”
于是,我对这组文章充满了期待:这帮年轻人会涉及怎样的爱情故事呢?
耿弘明的文章似乎要统揽全局,说的是文学中的殉情问题。他提到了托尔斯泰的小说,并认为安娜之所以卧轨自杀,是因为“卡列宁是一种静止之爱,沃伦斯基也变得腐朽不堪,她失去了天平的两端”。因此,“殉情是一种对爱情流动性的无限追求”。这是此文的核心观点之一,我以为也是全文的金句。与此相呼应,丛子钰则认为,“殉情是对爱情的信与望”。他从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起笔,分析的却是《穆斯林的葬礼》中的爱情主题。他说,“化蝶”其实暗示了某种可怕的谋杀方式——活埋。而《穆斯林的葬礼》恰恰也有相似的情节:在葬礼上,楚雁潮为死者韩新月“试坑”,“当他躺在墓穴中,恐怕也感到了那种隐忧,但当这种被活埋的恐惧同他对新月死别的爱情相连时,就成了痛失所爱的绵延,也让这一过程成为小说最震撼人心的部分”。这种由此及彼的联想也“绵延”了他的阐释,恐怕不是一般人可以想到的。周梦泉是对王小波《黄金时代》中“敦敦伟大友谊”的解读。通过“剥洋葱”似的层层分析,他意识到“伟大友谊-快乐之性”这对能指-所指,自身就有稳固的意义和价值,而无需借助任何反讽。它指向了自由,并借助这种自足性挑战了现有秩序。这种思考让人眼前一亮,也勾起了我对王小波的阅读记忆。此外,张佳梳理村上春树,其思考路线是“厌女与恐婚”“资本的幽灵”“海的女儿”。他说村上春树笔下人物的婚恋观,其实是对资本主义婚姻制度的反抗。这种观点在我看来是比较马克思的。曾子涵进入《玉娇梨》《定情人》《飞花咏》等作品之中,认为明清才子佳人小说虽写了“颜控”,却也“颜控”得有几分可爱,因为那是对“盲婚哑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等等)的冲击。她很善于用当下新思维新名词隔山打牛,却似乎没写出金句。只是当她引用什克洛夫斯基的一段文字作为其论述依据时,我才觉得“小说需要曲折的爱情”闪光发亮,成色不歪,似可当成金句。
以上的思考与分析均可圈可点,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而我在兴奋之余还想提醒他们的是,琢磨文学作品中的爱与死或殉情观,其实还可以放在古典爱情、现代爱情和后现代爱情的问题框架之下。梁祝化蝶或安娜自杀,这是古典之爱;而当王二、陈清扬这对“狗男女”无“伦”可“敦”,只好敦一敦“伟大友谊”时,这大概就是后现代之爱了。其实,托马斯与特丽莎也是一对“狗男女”,他们不可能谁为谁殉情,便只好双双遇难,与卡车一起坠入谷底。我一直觉得,这起偶然事故更像是对后现代之爱的一个隐喻。自从我在1989年读开昆德拉后,这个隐喻就萦绕于心,梦靥般的跟了我三十多年。借这个机会,我正好有了把它说出来的场合。
当然,我也想指出,殉情之爱虽然高大上,却不免凄凄惨惨戚戚,很容易让人崩溃。所以,读者朋友在“岂独伤心是小青”之余,还可以读读《小二黑结婚》或《李二嫂改嫁》,然后再读读瓦西列夫的《情爱论》和马克思的书。瓦西列夫在“关系的审美化”那章内容中曾举例说,马克思十九岁时就看上了燕妮,以至于三十八岁那年还给燕妮如此写信:“你好像真的在我面前,我双手捧着你,自顶至踵地吻你,跪倒在你的跟前,叹息着说:‘我爱您,夫人!’事实上,我对你的爱情胜过威尼斯的摩尔人的爱情……我不能以唇吻你,只得求助于文字,以文字来传达亲吻……诚然,世间有许多女人,而且有些非常美丽。但是哪里还能找到一个容颜,它的每一个线条,甚至每一处皱纹,能引起我的生命中最强烈而美好的回忆?”瓦氏紧接着评论道:“这位革命巨人也是爱情上的巨人。”这个例子立刻让我想到了马克思的相关论述:“爱者在十分冲动时写给被爱者的信不是范文,然而正是这种表达的含混不清,极其明白、极其显著、极其动人地表达出爱的力量征服了写信者。”
小二黑与小芹的“低眉”爱情事故会让人清气上升,马克思与燕妮的“高眉”爱情故事能让人浊气下降,它们是可以一扫盲婚哑嫁、殉情之殇和狗男女之爱带来的不快的。
2020年11月14日
“要么孤独,要么庸俗”吗
文/张佳
2018年3月,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刺杀骑士团长》简体译本正式上市,而早在出版前夕,上海译文出版社便以预购赠礼、提前试读等多种策略做足了声势,译者林少华更在微博中称小说的版权卖出“天价”。近年来,村上春树已经成为文学界、出版界的奇特景观,他庞大的粉丝群、世界级话题热度,尤其是居高不下的版税,似乎都与这个时代的文学格格不入,甚至有人夸张地说,就算他随便写在厕纸上的字都可以出版。
?《刺杀骑士团长》书影
村上小说最早进入中国的,是1989年由林少华翻译、漓江出版社发行的《挪威的森林》,而他在大陆流行起来,要在新世纪以后。由于特殊的时代原因,89年版的《挪威的森林》遭到大量删节,且未能产生较大反响,直到1999年改版后,才引起轰动效应。2001年,上海译文出版社接盘,不断扩充品种,屡出新版,为无数年轻人狂热追捧。2010年,“中国作家富豪榜”推出“外国作家榜单”之后,村上春树的版税连续五年位居前五。而与畅销相伴的,是人们对村上其的关注。尽管国内的时髦作家已更新了几茬,但村上春树的热度似乎从未减退,尤其在他的新书出版,或每年十月诺贝尔奖即将公布之时,他无一例外地再度成为热议对象。《刺杀骑士团长》的出版即是如此,出版方对市场前景满怀期待,读者的表现也没有他们失望。早在简体版正式发行之前,就有人在网上发布自己翻译的内容,或繁体版的章节,几家社交媒介都涌现大量讨论,豆瓣的条目下,也有人迫不及待地发表短评,甚至打分。其中一条发表于2018年2月22日的短评,一度引起争议,该网友指责村上小说对女性角色的贬低,称“女人是恶魔,女孩是配菜。村上红遍天下的逻辑就是这一条”,认为购买、阅读村上小说的行为是“恶意消费女性”(直至撰写此文,这条评论已获得405个点赞,在条目下排行第四,但被管理员“折叠”隐藏)。除去激烈的言辞、网络左翼文化运动等特殊因素,这位网友的批评实际上是对村上小说浅层结构的质疑,也代表了很大一部分女性读者的不满。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文中提到的1989年国内初版《挪威的森林》书影
01
厌女与恐婚
村上小说的“男权”色彩早已为很多人诟病。虽然在1995年的阪神大地震、奥姆真理教引发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后,村上春树的作品出现了非常明显的转型,但他后来的故事也依然没有摆脱前期小说的基本模式:一个独身男子,过着寡淡平庸却又不觉乏味的生活,某日为一件吊诡事由突然干扰,被迫卷入诸般奇幻冒险,最后回归往日。女性角色在其中往往不具备主观能动性(个别以女性为主角的小说除外),积极地与男主人公发生性关系,却又不得爱情之果,那些与男主产生婚恋关系的女性,要么婚外出轨,要么离奇失踪,要么面对男主的苦苦追求冷若冰霜,要么苦苦追求男主而遭到冷漠。总之,这些男主人公在爱情里往往十分无辜,女性除性行为之外的活动,都好像是对他们生活和内心的干扰。
?村上春树
如果细读文本,我们的指责还可以更加气势汹汹,且有理有据。例如,其中女性角色对待异性的表现过于反常,更像是男性作家的自我臆想(“第三个同我睡觉的女孩,称我的阴茎为‘你存在的理由’”。[1])村上对女性身体和衣着的描写,往往从男性视野出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冷酷仙境”里的“我”第一次见到粉衣女郎时,作者写到:“女郎年轻体胖,身穿粉红色西服套裙,脚上是粉红色高跟鞋。套裙手工精良,光鲜流畅。她的脸庞也同样光鲜可人……女郎圆鼓鼓地胖。固然年轻固然漂亮,但她委实胖得可观……每当见到肥胖的女郎,脑海中便不由得浮现出她喳喳有声地大吃大嚼盘中剩的凉拌水田芥,以及不胜依依地用面包蘸起最后一滴乳脂汤的光景……我不能不决定自己对她应取何种态度,一句话就是说我有可能同她睡觉。”[2]从今天的文化语境来看,这样的描写无疑是把女性特征符号化,成为消费对象,也容易让人认同上野千鹤子对“厌女症”的解读:“他们只把女人视为泄欲道具,无论哪个女人,只要具有裸体、迷你裙等‘女性符号’,就能发生反应,像巴甫洛夫你发条听见铃声便流口水的狗,实在可惊可叹。”[3]更有甚者,村上在随笔中直言“女人并不是有事想发火才发火,而是有时想发火才发火”[4]。而另一篇随笔《村上春树又酷又野的白日梦》中的自述,则更中我们的下怀,他直言自己希望“有双胞胎女孩相伴左右”,并称“男人(女人怕也一样)在跟女孩幽会的时候,总是有意无意地怀有一个假设:同这女孩睡觉会怎么样呢?”[5]这番夫子自道无疑指向小说《1973年的弹子球》,其中的双胞胎女孩208、209,以及二人与男主人公发生关系的故事。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书影(2007年版,上海译文出版社,林少华译)
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我们大可根据作品中具体的描写和情节,在数量上形成一定规模,予以统一的解读,进而将问题上升到政治高度,对作者进行一番猛烈抨击。然而这种分析的漏洞在于,我们的研究对象,仅限于固定、僵死的文本,并没有套出村上自己的话。换句话说,我们只是在对一些没有反驳能力的文字进行一厢情愿的阐释,从作品本文跨到背后的文化内涵和作者潜意识,这惊险的一跃,实际上是阐释者主观推动的。按照这样的逻辑,我们还可以说,马尔克斯描写何塞·阿尔卡蒂奥生殖器上的纹身是男权崇拜(《百年孤独》),库切讲述黑人对白人的施暴是种族歧视(《耻》),而鲁西迪解构穆罕默德,就更成了对宗教信仰的极力毁谤(《撒旦诗篇》)。
人的意识并非一块白板,对于文学作品的解读,往往离不开阐释者的前理解,我们带着自己的偏见看待艺术和社会,得出各不相同的认知,而这种偏见是由历史、传统构成,“它是一切对事情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要素被最后考察之前被给予的”[6]。然而理解作品并不是对文本原意的重建,而是一种“视界溶合”,即将阐释者自己的偏见视野与文本的视野溶合,从而拓展阐释者的偏见,使偏见成为敞开的“合法偏见”,而非“盲目的偏见”。倘若我们一味带着性别歧视的有色眼镜看待村上小说,就无法解释当男性缺席时,女同性恋小说《斯普特尼克恋人》中的情感关系,也难以面对《1Q84》中,女主人公青豆和男主人公天吾如出一辙的情感态度和生活习惯。
?陈英雄导演电影《挪威的森林》海报(2010)
事实上,当我们心平气和地阅读作品,不难发现,作者对人物的描写、对两性关系的处理,都源自其个人主义,而这种个人主义被普遍投射到作者笔下的一切主人公身上,无有性别之分。这表现在“青春三部曲”的独身信仰,表现在《挪威的森林》中,渡边与“学运”格格不入,更表现在《奇鸟行状录》之后的诸多长篇,人物在抽象之恶面前的孤身奋战。他们似乎都患上了某种“自我封闭症”,无可救药的孤独,莫名而生的惆怅,以及对封闭空间、静止事物的近乎病态的观摩。我们时常会在村上的作品中,发现主人公对着风景发呆,细数眼睛与对象之间的空气分子,感受环境的气味或阳光的温度,哪怕当电话铃响时,他们也像是遇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那样,优哉游哉地数数铃声响了几下。与寻常理解不同,他们对孤独往往采取一种积极态度。他们乐于经营自己的生活,一个人散步、购物,煮意大利面时总会充满仪式感,哪怕在黑暗中健身,也要放勃拉姆斯的《小交响曲》。他们会礼貌地和人交往,甚至会有亲密的朋友,但却绝对不会干涉彼此的生活,他们会与异性发生性关系,但是恋情的发生绝不会出现在文本之内,他们对婚姻唯恐避之不及,倘若男女罕见地走到一起,那小说也早就结束在温馨故事的前方了。林少华称:“孤独和无奈在村上这里获得了安置。就是说,这种在一般世人眼里无价值的、负面的、因而需要摈除的东西,在村上笔下成了有价值的、正面的、因而不妨赏玩的对象。实际上这也是一种自我认同或曰同一性的确认,一种自我保全、自我经营、自我完善,一种孤独自守、自娱、自得、自乐的情怀。”[7]
02
资本的幽灵
当我们遇到一个不想结婚,甚至只想发生关系,连恋爱都不想谈的男人,往往会指责其没有担当、不负责任,然而村上却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并且构建了一个,可以“为所欲为”,不用背负道德包袱的文学世界。与美国“垮掉的一代”相仿,这样的爱情观来自战后的迷惘思潮,这些“没有责任感”的男女,是由社会建构而生,他们“堕落”、“荒谬”的言行,具有强烈的社会、历史因素。在小说《舞!舞!舞!》中,村上借主人公之口说:“人们崇拜资本所具有的勃勃生机,崇拜其神话色彩,崇拜东京地价,崇拜‘奔驰’汽车闪闪 发光的标志。除此之外,这个世界再不存在任何神话。这就是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我们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都要在这样的社会里生活……即便是现在。网无所不在,网外有网,无处可去。”[8]
资本和权力的寓言在村上小说中俯拾即是,《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奇鸟行状录》、《1Q84》,哪怕“爱情小说”《挪威的森林》里也能看见这样的影子。村上并非那种通常被认为只会单纯流露潜意识的作家,他积极、有意地在作品中安插资本元素,对之进行多角度的审视。作家很清楚,资本是造成现代孤独感的罪魁祸首,但与单向度的批判相比,村上所做的价值判断似乎更为暧昧和复杂。小说中既有被“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压抑得喘不上气的五反田,也有在社会缝隙间“苟延残喘”,寻找“异托邦”的小人物,他对人物的刻画并非是希求一个现代日本社会的典型形象,更多的像是在尝试一种看待世界的角度,与存在下去的可能。
日本NHK电视台“特别节目”跟踪调查日本人在这个“无缘社会”里的生活,他们同样捕捉到“单身家庭”占比的上涨,以及“终生不婚”者的急剧攀升,对于此类现象,节目组着重强调了人们收入不稳定的原因[9]。而社会学家三浦展通过对日本社会阶级的分析,提出“下流社会”的概念,并认为,“下流阶层”往往更强调个性,“下流”男性也多自我封闭[10]。
?三浦展
可以说,村上的写作无心插柳,描绘出日本独身生活的普遍现象。在他的作品中,婚恋问题已不再是性别偏见、道德伦理等单纯问题,其背后是对日本社会阶层的透视和解读。但与其他社会分析者不同,村上并不认为这样的独身后果是一种亟待解决的社会问题,相反,他的态度更为乐观、积极,而正如我们前面分析的那样,造成这种乐观、积极的,是他对自我人格的肯定,和对自我内心的保全。
保全自我,即是对社会的反叛。反叛寻常的婚姻伦理,反叛普遍的恋情关系,甚至将这种反叛推向对一切当权派的质疑(2009年,村上接受耶路撒冷文学奖的获奖感言《高强与鸡蛋》,罕见地将关注重心直接指向政治)。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对资本主义社会的家庭做出了经典分析。他历时地分析了血缘家庭、普那路亚家庭、对偶家庭和一夫一妻制家庭,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家庭作为资本贮藏单位存在的事实,并强调“一夫一妻制……只是对妇女而不是对男子的一夫一妻制”,他预言随着社会的发展,未来的“一夫一妻制”将真正实现两性的平等[11]。如此看来,我们可以把村上春树所赋予笔下人物的婚恋观,理解为是对资本主义婚姻制度的反抗。无论是校园中的渡边彻,还是居住豪宅、收入惊人的免色,抑或年仅15岁,游荡在大地上,那个“叫乌鸦的少年”,他们都从不为财物的多寡或喜或悲,亦无所谓担心身后的遗产流向何方。他们仿佛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毫不通晓社会的游戏规则,是一些与现实隔阂的“局外人”。
在西方文学的传统中,“局外人”的形象可以梳理出一支鲜明又庞大的队伍,他们属于那些金光闪闪的名字:少年维特、哈姆雷特、拜伦式英雄、世纪末恐慌、多余人、地下室人、局外人、荒原狼。他们无不出自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作家之手,具有高超的思考能力而行动力不足,他们是社会的不合时宜者,对体制采取叛逆和不合作的态度,他们试图与现有权力对抗,但又往往为自己的性格困境苦恼。可以说,村上春树是这个队伍的一员,他和他的人物们,不知疲倦地和世俗常理大唱反调,他以自己的语言和故事,构建了一种独居生活的优雅可能,从而消解掉了婚恋生活的合法性,以一己偏见证明了社会常规的偏见,他没有告诉读者,在渡边们漫长的孤独生活中,资本将流向何方,现实问题要如何解决,这样的队伍壮大起来,我们的社会又何去何从。把这些难题加诸村上身上无疑是苛求,作家的职责并非指出未来的发展方向,或许知识分子的义务也并非如此。至少在那些文字里,我们找到了一个不同于现实生活的世界,那里的人们拥有不可思议的自由,爱情与尊严共存,资本结构遭到丢弃,这个古老的幽灵在大地上漫无目的地游荡,我们不知道它将前往何方,又会附体在谁的身上,至少在这些稀少的浪漫主义里,我们可以抱残守缺,做自己“又酷又野的白日梦”。
03
海的女儿
今年三月,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登上微博热搜,原因是一个年轻妈妈在给女儿讲这个故事时,发现它在一味歌颂女性的牺牲,这让她愤怒无比。面对童话那个蹊跷的结尾,我们既可以认为这是女性对男性的牺牲,也可以认为是个人对概念的牺牲,可无论如何,现代理性都无法接受这场死亡的真实性。倘若放在涂尔干的系统里,小人鱼的自杀应当属于“利他主义的自杀”,多发生于“低级社会”。我们来看看命案发生的那天晚上,无论是巫婆,还是人鱼公主们,甚至包括天真的读者,都认为黎明前死掉的会是王子。小人鱼在杀心摇摆的最后关头,听见王子的梦呓,他叫的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按照常理,就算没有巫婆的把戏,小人鱼这一刻也应该果断下手,然而违背理性的是,她非但没有如此,反倒厚着脸皮在王子额头吻了一下,然后跳海自杀。结合故事的情感逻辑,我们可以发现安徒生的潜台词,小人鱼看似不合理的行为,背后存在着明确的目的性。这种目的未必是她对变成白色泡沫升到天堂的渴望,至少是,小人鱼清楚地知道,自己活下去的唯一条件是王子的死亡,反过来说,自己的死可以换取王子的幸福(因为他爱另一个女人)。这样看来,小人鱼是为爱情而死,对爱情的忠贞变成了一种道德,小人鱼的自杀成就了她烈士的美名,王子在故事结尾的梦呓,使之成为离经叛道之人。或者可以说,安徒生给巫婆安排这场吊诡的把戏,正是要树立这种婚恋道德。
?丹麦雕塑家爱德华·艾瑞克森在约1909年-1913年期间创作的小美人鱼铜像。该作品现安放在丹麦哥本哈根朗厄利尼海滨步行大道东侧的浅海中。
小人鱼非理性行为背后是真正的理性,与之相反,村上人物看似理性的选择背后,却是深刻的非理性,是规律生活背后,存在主义的主观道德,他们选择自己的生活,为此承担责任。他们打破了安徒生构建的伦理,因而为舆论诟病,他们享受孤独的自由,却又不得不为此背负重荷。如果说小人鱼的自杀是利他主义的,那么村上的人物们所进行的抽象自杀,就是涂尔干“利己主义的自杀”。他们困厄于繁复的思索,妄想追求个性和自由,他们为无限的梦想绑架,耽溺于理想主义的痴人说梦,这也注定了他们的“反叛”只能存在于虚构之中,那个资本的幽灵归根结底还是现实的主宰,当真正的革命来临时,这些局外人们势必仍要重蹈哈姆雷特延宕的覆辙。
在《自杀论》中,涂尔干根据一系列量化分析,证明了“利己主义自杀”来自于宗教、家庭和社会归属的缺失。换言之,村上的人物和文学史上许许多多的局外人们,之所以负性带气、格格不入,社会的压抑固然不可否认,但其直接原因,或许只是因为缺少宗教、家庭、社会团结的安慰。可以发现,无论是少年维特还是哈姆雷特,叶甫盖尼·奥涅金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人,加缪的局外人还是黑塞的荒原狼,他们无一不和渡边一样,是情场上的失败者。这就造成一个没有出路的困境:情感的失利导致了局外的性格,而局外的性格则会加重情感的失利。涂尔干在无意间解构了革命的可能,事实上也正是如此,村上人物们在资本幽灵面前,只是进行一种消极的反抗,他们个人的保全无法产生更大的影响,在“利己主义自杀”的循环里,资本依然风雨不动,真实的对抗从未达成(尤其当我面意识到,村上的主人公们无论如何都能“幸运”地保持中产以上的生活水平时,难免会有种被骗的感觉),这多少有点像萨特的思想那样,只对他自己具有现实意义。
?《要么孤独,要么庸俗》书影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过一本题为《要么孤独,要么庸俗》的书,作者是德国的叔本华,腰封宣传语称其为“治愈系开山鼻祖”。这样的商业炒作乍一看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仔细一想,却也同叔本华有几分相符。村上春树让他的人物们选择了孤独,同时似乎也摆脱了庸俗(他们和村上一样,对西方小说、爵士乐、交响乐涉猎颇多)。婚恋和智识在叔本华的思想里表现为无法调和的二元对立,他的论说文具有很强的价值倾向,强烈抨击谈婚论嫁的庸人,对知识和思想报以极高的赞许。然而,和村上的人物一样,当他们耽于自己的乌托邦幻想,构建自己的空中楼阁,追求自己的高雅和深刻时,又几时想过非洲六千多万难民的孤独和庸俗?更何况,当我们想起村上的高版权,发现叔本华的这本书时,恐怕更愿意不怀好意地揣度,他们的反叛只是炒作的噱头,真正的目的怕是向现有体制迎合。资本像一个不知廉耻的泥潭,无论你采取怎样的态度和行径,都会被它搅和到一起,吞进自己腹中。似乎没有人能够例外,这是我们时代共同的孤独和庸俗。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7级文学创作与批评方向硕士研究生)
本文原刊于《博览群书》2020年第12期
本篇编辑:曾子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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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献
[1] 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且听风吟》,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85页
[2] 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6-8页
[3] 上野千鹤子著,王兰译:《厌女》,上海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1页
[4] 村上春树著,施小炜译:《爱吃沙拉的狮子》,南海出版公司2015年版,第10页
[5] 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村上朝日堂 嗨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45页
[6] 伽达默尔著,洪汉鼎译:《真理与方法》,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347页
[7] 林少华:《村上春树何以为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译序,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8] 村上春树著,林少华译:《舞!舞!舞!》,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第74页
[9] NHK特别节目录制组合著,高培明译:《无缘社会》,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104页
[10] 三浦展著,陆求实,戴铮译:《下流社会》,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128-151页
[11]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3-7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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