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井、乌合之众和知识分子的不幸

长久以来,知识分子都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群体:因为他们什么都不会,只擅长以理服人——而这世上大多人是不讲理的。直到后来知识分子造出了原子弹,处境才有了一些改善。
但这改善仅仅针对理工科的知识分子,因为原子弹跟人文科的知识分子没什么关系,所以仍然被人瞧不起。人文科的表达方式是文字,多亏九年义务教育,文字人人能看懂,但其中的道理却不一定明白。所以社会对文科类知识分子的误解特别多,打击也特别重:服毒的苏格拉底、茨威格,被流放的普希金、索尔仁尼琴,无一例外,都是文科类的知识分子。
理工科的知识分子讲道理,可以列数字,可以摆公式,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东西,由不得你不信。当然,就算如此,还是不信的人居多。比如布鲁诺,通过长期观测和数学的推导,得出一个结论:地球是围绕太阳转的——结果大家根本不听,把他绑在柱子上烧死了。后来希特勒也想效仿,比如把爱因斯坦绑在柱子上烧死,结果他一气之下跑去美国,还造出了原子弹——从这时候起,理工科知识分子说话就有了份量。
人文科的知识分子讲道理,就难得多了:不是因为道理难讲,是因为手里没有原子弹。人文科的知识分子惹急了,最多破口大骂:你个傻x——这是在陈述某种事实,不对当事人构成任何侵犯,没有什么杀伤力。就好像我们乘公交,看见有人插队,上去提醒一句:同志,注意素质。大多情况下,他不仅不会感谢你说了一些人生的真理,还会皱起眉头,怪你事儿妈。所以我们这时需要一位热心的交通协管出马,这人就会乖乖接茬:某种意义上,协管就是一种精神原子弹。
这种情况在我们身边屡见不鲜。比如上周六,《奇葩说》第四季半决赛的辩题:“奇葩村口有口愚人井,喝了井水会意识错乱颠倒黑白,全村的人都喝了,作为最后一个还保持着清醒的人,你,喝还是不喝?”
我本来以为,这话题没什么好辩的:从唯物主义的角度出发,我个人的想法,对这个世界的真理而言,其实无关紧要。但正方——赞成“喝”那一方的辩手们摆出一个道理,让我产生了一些愤怒,因为他们如是说:
当你身边的亲友,都因为喝了愚人井里的水变得颠倒黑白,对事物的评判标准发生转变的时候,或许喝了,融入他们,照他们的评判标准看待事物,就能看到不一样的美好。
我觉得正方这话有失偏颇。他们用一种看似很感性、很温柔的态度,号召大家要包容、要辩证地看问题。这角度没错,对生活中的某些情况是适用的——比如杨幂老师和赵丽颖老师谁漂亮,是见仁见智的问题;但杨幂老师和罗玉凤老师谁漂亮,这就是大是大非问题了。
从奇葩村村民“意识错乱、颠倒黑白”的病状看来,这不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而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我不觉得能从中看出什么不一样的美好来。除非大家承认:扭曲是美,虚伪是美,罗玉凤老师更是美不胜收。
黑格尔说过,真理是客观的,并且应是规定一切个人信念的标准。只要个人信念不符合这标准,这信念便是错误的。
我始终认为,“美好”二字,只能和理性挂钩。人一旦丧失了理性,确实能看到目不暇接的新鲜事物,从中得到极大的欢乐——因为你知道,骗子最大的能耐,就是哄人开心。古代史官著书时,一写到帝王出生,天空大地必生异象:刘邦出生时,司马迁就写,有条蛟龙从天上飞了下来,绕着产床不走,意思说他是真龙天子,皇帝们看了都开心得不得了。
所以,如果你失去了理性,相信一些鬼话,就会遇到大量令人诧异的新鲜玩意儿,从此迷失在万花筒一般的童话世界里。这样的生活不能说不欢乐,但永远跟美好二字不沾边。
对什么是美好,我有自己的定义:能够真诚地明辨是非,就是最大的美好。就像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说的一样:真正的自由,就是可以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正方可以说二加二等于三,这是一种选择,但不能说是一种美好——因为这根本不美好。
作为半个知识分子,我向来坚持以理服人,所以我呼吁美好,呼吁大多人理性,理性对知识分子总没坏处。假如不讲理,知识分子就没有用武之地,活着就没有意义,不如去死。
因为正方这番“美好”的观点,我立刻就站到了反方的队伍里去。我觉得姜思达的总结陈辞很好,有一种孤胆英雄的气魄,只是格局小了些——要不要喝水,和要不要坚守自己的内心世界关系不大,而是一个要不要捍卫理性、捍卫真理的问题,也就是一个大是大非的问题。
我认为,一个知识分子,最大的美好,就是活在一个理性的社会里——虽然这种情况并不多见。要是不幸生错了时代,就退而求其次,你们疯你们的,我不说话总行了吧。最最糟糕的,是知识分子自己在脑子里开了一座法庭,判了理性枪毙——这就是最坏的时代,就是苏格拉底和茨威格服毒的时代,就是普希金和索尔仁尼琴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时代。
这个辩题里,更让我感兴趣的,是里头没有丝毫“强迫”的成分,也就是说,正方的意见是,在村里的疯子们还没有暴力以待的时候,你就迫不及待地主动把自己给整疯了。也就是说,敌人还没来,我们就自己先在脑子里开了个法庭,判了理性枪毙——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选择如此的人,竟然占据了观众的大多数。
因为此,正方的论点便更加没有说服力,因为他们不仅缺乏理性,而且缺乏骨气。历朝历代,我们都不难见到这些无脊柱文人的嘴脸:你打他左脸,他便把主动把右脸伸了上去;你要他脱裤子,他就忙不迭地先挥刀自宫了。如果回到中世纪,他们就是给布鲁诺的火刑架上浇油的人,末了,还会洋洋洒洒大书一篇《论布鲁诺反上帝反教廷的十大罪状》。
最后,我想强调的一点是:我不以为这种群体性的非理性癫狂,能把范围仅仅控制于奇葩村以内。乌合之众被煽动起来后,有一种惊人的力量。纳粹德国在刚得势时,也有不少人对其抱有幻想,但当纳粹成为一场集体无意识的狂潮之后,他们后悔也晚了。对此,我们必须抱有万全的警惕——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抱负只能是,保持清醒,同时激烈地反对那口愚人井,我别无选择。毕竟,德意志这样一片哲学家辈出的土地,却被两三个小丑牵着鼻子发了疯,大家可以自己想想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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