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圈语言入侵”:被简化的语言,被退化的思考
- 百科
- 2020-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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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圈语言入侵”:被简化的语言,被退化的思考
“呵,又在带节奏了。”
如果有人出一本《看到就头疼的互联网语录top100》,这句话一定会在前几页出现。
同理,如今类似于“带节奏”、“洗地”、“吃瓜等反转”、“反黑”、“拉踩”、“歪屁股”等词在各种公共议题中频繁出现,这些脱胎于粉丝群体网络吵架的专用词汇,已经被滥用到了令人不适的地步,甚至时常让想要好好说话的人油然而生一种无力感,丧失了参与讨论的想法。
难以否认的是,这些新兴饭圈用语的确十分形象、便于理解、方便使用。
你可以在理解后的下一秒就自然地把它用出来,甚至已经成为了表达某种意思时候的最优解——人们会忍不住地把它们挪用到大众化语境中,然后这些词语在更大的范围内迅速繁殖。
我们在面对某种看起来便捷好用的新技术的时候,总会多少带着一些迟疑与保留态度:你会问,便捷背后的代价是什么?
但是当你遇到了一个一击即中的新式词语的时候,却会兴高采烈地拥抱它,忘记想一想,简洁的背后被删去了什么?
一把无鞘却太过锋利的刀是危险的,一句不经思考却太容易脱口而出的话也同样危险。
令人不适的,是藏在缩写里面的回声
首先,为什么新兴饭圈语言能够飞速地侵占我们的发言空间?很简单,因为它们足够短,又足够有力。
社交网络让我们对信息的摄取越来越碎片化已经成为了某种共识,这个时候,表达的碎片化——用尽量少的词表达尽量多的意思也成为了某种刚需。
用两三个字就能够表达的饭圈用语往往包含需要用一整段话来解释的内容,而且这个内容不是简单的平铺直叙,还自带观点与导向。
这听起来简直像是语言的魔法,但相信我,类似的魔法你已经在网络上见得足够多了。比如说你辛辛苦苦讲了一大段理之后,对方说你在“洗地”。
“洗地”是什么意思呢?是无论你的解释多么科学、多么有说服力,这都是你用来刻意掩盖自己更大错误的障眼法。仅仅因为对方相信你和他站了不同的立场,所以你的辩解在他看来一个字都不值得相信。
而你解释的内容,在说出口之前就已经不再重要了。
这也许是“洗地”这两个看似不含恶意的字却听起来如此刺耳的原因:因为它是一个自带立场的观点的缩写,真正刺耳的,是被缩写的回声。
和“洗地”出现频率同样高的,还有“带节奏”。如果说“洗地”大多用来抨击他人的澄清,那么“带节奏”的应用场合则更加广泛,一切皆可“带节奏”。
所谓“带节奏”,是说你在有意图地说一些煽动情绪的发言,以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是但凡发言,就是在表达观点、寻找认同,本身就具有煽动性,如果你说的话令人信服,这是“醍醐灌顶”,还是“带了好大一波节奏”呢?完全要看你的目的在对方看来是“引人向善”还是“不怀好意”了。
用这个思路来看,中立发言似乎是不存在的(如果“吃瓜等反转”不算中立发言的话),只要是话,必定意有所指,黑白分明。
自己认同的发言是+1、nsdd(你说得对),不认同的发言就是“洗地”、“带节奏”。
回望一下,如何用新兴网络用语表达:我不完全同意,但是你的观点有一定道理?你会发现类似的词根本不存在使用场景,因此也从未被发明。
与此同时,指责对方不够中立的词倒是被广泛应用——“歪屁股”,指对方怀疑你并没有看起来的那么中立,随之而来的质疑是:“A和B都有问题,你怎么只骂A不骂B?”“光看到你夸A,B做得那么好你倒是看不见,果然是歪屁股。”
而如何在一个不相信中立的世界里证明自己的屁股不歪?仿佛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在网络骂战中,互相说“洗地”和“带节奏”“歪屁股”往往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要求用实际行动表达反对的“反黑”。
“反黑”的内容其实很简单,就是反对我方的黑子与敌人,反对方式包括但不限于澄清、回骂、举报、向权力更大的平台实名举报,为之“反黑”的对象包括但不限于明星、博主、影视作品、学校、国家——而往往是走到了为无生命的组织机构“反黑”这一步,我们才觉得有哪里不对。
仔细想想,“反黑”这个概念后面的含义是,我方是正确的,对方是错误的,对方对我方的侮辱超过底线,因此我对他进行打击的行为是“天降正义”。
互联网世界固然存在毫无来由的网络暴力,但是在很多时候,我们在使用这个词的时候已经根本来不及想,对方是不是“黑子”?对方的行为是不是出于恶意?我有没有权利去谴责、组织大批人攻击甚至举报对方?
我的诉求是什么?我攻击到什么程度、对方如何回应之后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我“反黑”的行为是不是形成了新一波的暴力?
我在运用这些词的时候真的明白它们在讲什么吗?我正在做的事是自己想做的,还是什么别的东西指示我去做的?
保罗·瓦莱里在《诗歌与抽象思维》里说:“结果吞没了原因,目的吞没了手段。”
词语太过好用的时代里,让我们能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都没想明白的话。手里的枪响了之后,才忽然发现扳机并不由自己掌控。
当饭圈语言成为了另一种新话
说起太过好用的新式语言,让人不得不联想到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面讲到的“新话”。
这是大洋国发明、用于取代英语的官方用语,被形容为“世界唯一会逐年减少词汇的语言”。
奥威尔在小说的附录里解释过“新话”的原则:“新话”建基于英语,但大量词汇及文法被简化、取代或取消,用于削弱人用不同方式及语句表达意见的能力。
如福柯语,语言实际成为了一种统治的权力。语言定义善恶、好坏,表达也抑制情感,操纵也压迫想法,而权力正是在这个过程中进行流动。
“新话”的词汇只用来正确表达的意义,而排除所有其他的意义,也排除用间接方法得出这种意义的可能性。
而“新话”的过于简短和词汇贫瘠,都是为了让人减少、再减少说话之前用于思考的时间,最后,用说话代替思考。
新话最最需要的是意义明确而简短的词,能够很快地说出来,而在说话的人心中引起的回声达到最低限度。
新话与其他语言的区别就是它的词汇量逐年减少而不是增多。每减少一些就是一场收获,因为选择范围越小,思想的诱惑也越小。最终是希望喉咙发出声音说话而不劳脑细胞操心。
结果是越闭目塞听的人,越振振有词,话语不再承担交流的作用,只剩下输出、占领与对抗。
这些词汇的使用带来了一种机械单调的说话强调。目的就是使得说话尽可能脱离意识。
在日常生活的应用上,说话之前无疑是需要思索一下的,但是在要求对某件事发表道德见解时,人就应该像机关枪喷射子弹一样发出正确的看法来。
他训练有素,又有新话做他的几乎万无一失的工具,而且词语的组成又是声粗气壮,十分难听,符合英社精神,就更有帮助了。
同样的道理,也许那些熟练运用饭圈发明出来的“新话”吵架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发出的声音并不属于自己,是词汇、词汇背后被缩写的观点、观点所代表的非黑即白的认知体系让他能够源源不断地说出类似的话。
在这套认知体系里越陷越深的结果,就是话语接管了一个人思考的能力,在他以为自己还会思考的时候。
现实在被不断翻译,而语言在替你思考
也许看到这里的你会想,以上提到的饭圈语言,应用范围早就不至于饭圈,凡是在社交媒体上发言的人大多不可避免地用到过,后果真的有所说的那么严重吗?
作为一个有理智的成年人,我们在微博微信上看到、学会、应用的词,不可以仅限于网络空间使用,与现实生活划开界限吗?
答案是,当“新话”开始消解日常语言的时候,这个趋势是很难停止的。
要知道,你理解那些新生词汇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转译的过程:把中文里的一大堆概念在自己的脑内翻译成了一个简短的词汇,经过观看社交网络上无数人对这个词汇的机械性重复,逐渐了解它的使用场景,最后在发博或聊天中把它运用出来。
而等你对它们足够熟悉的时候,这些词汇已经在你脑中形成了实际可用的意向,相比于费劲组织冗长又虚无缥缈的概念描述,还是近在嘴边的“新话”来得更加方便。
因此你会看到,尽管我们在被说“带节奏”的时候感到愤怒和冒犯,这个词却在日常聊天的时候控制不住地从自己嘴里跑出来;尽管知道“三观不正”是一个非常武断的判断,看剧看到某些情节的时候仍然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个三观也太歪了吧”;尽管明白“洗地”是一个自带立场的词,等这个词到嘴边的时候还是想不到用什么别的词来替换它……甚至,当这些词汇成为了表达某种意思时候的最优解,人们就会忍不住地进行挪用,像是在进行某种“通感”一样,用盲来描述聋,用饭圈吵架的词汇来讲述社会事件,用发明出来的“新话”来概括自己的真实感受。
正如赫伯特·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所说的:
转译之所以是欺骗性的,正是因为它把概念转译成实际的行为、癖好和倾向的种种方式,而这样一来,它便把经过剪裁和整理的现象当成了现实。
当饭圈语言的使用愈发泛滥,但凡有人想参与讨论,就再也绕不过理解或是使用这些词汇的槛:越来越多的人主动或被迫地接受这种转译,越来越多的事件被转译成非黑即白的样子,再供大家理解。
《单向度的人》中反复提到语言简单化所带来的恶果,的确,中文正在被消解,但是被消解的还不只是中文。
语言的控制是通过下列途径来实现的:减少语言形式和表征反思、抽象、发展、矛盾的符号;用形象取代概念。
这种语言否定或吞没超越性术语;它不探究而只是确认真理和谬误并把它们强加于人。
简单的语言导致极端的思想,极端的思想带来简单的语言。
人们更热衷于表达情绪而不是认知,更在乎立场而不是真相。最后,所有讨论都会变成争论,所有争论都会变成党同伐异。
也许“新话”的尽头,就是用同质化的语言判所有人一样的罪。
所以,当你脱口而出“带节奏”“拉踩”“又蠢又坏”“洗地”“黑子暴毙”的时候,你究竟想说一些什么呢?
这个不只是黑白,还包括灰度、明度、光亮与阴影的世界,值得用更细致的语言去描述。
请珍惜你使用语言和文字交流的能力,珍惜你对中文的敏感度,珍惜你在发出一句话之前思考的空当,珍惜你对这个世界的复杂认知。
趁思考的能力被消解之前。
参考资料:
《1984》,(英)乔治·奥威尔,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美)赫伯特·马尔库塞 ,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年版《他者的消失:当代社会、感知与交际》,(德)韩炳哲 ,中信出版集团,2019年版撰文:荞木
责编:林蓝
监制:猫爷
文中插图来自《1984》《黑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