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丁:生命就是伟大的朝圣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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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0-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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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生命就是伟大的朝圣之旅
文 | 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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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人间的美好愿望还没有成为现实的时候,当天堂的理想还停留于圣职买卖的阶段,伟大的诗人但丁已经开始不安了。欧洲大陆的天主教团的整体腐败,根本无力将天国的诺言在人间兑现。最优秀的人必然很快醒悟到:抵达理想王国的道路无法由僧侣阶层来引领,而必须由一己的生命来铺就。于是就有了但丁的灵魂漫游地狱、炼狱,最后抵达光明澄澈的天堂的伟大历程;于是就有了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史诗之一—《神曲》。这是一条关于灵魂秘密成长和壮大的美好路途,是一条伟大的精神朝圣之路途。
对于不可知的事物,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建议是“沉默。”但这话对于精神生命强健的人是无效的。但丁《神曲》的意义便可以在这个层面上产生,并且能够源源不断地涌出它的崭新意义。因它是对不可言说的事物进行了言说,而且是规模宏大的言说!——整整花了一百首歌,一万四千二百三十三行来言说,以它那严谨而完美的结构和韵律,以及完美的音乐。任何事物,一旦到了深处都是音乐,音乐在事物的内部持久地响着。而所有其它的东西仅仅是表皮和果渣。这是此世的核心秘密,也就是创世的秘密。而且我们必须注意,创世是永不停顿的,神秘的手掌在恒久地运作着。而但丁参与了这个创世的秘密。
为了能够顺利进入《神曲》,我们必须从《序曲》开始,其标题是《弗吉尔救助但丁》,但丁是意大利城邦国佛罗伦萨的市民,那时的佛罗伦萨经由古代阿拉伯和地中海的中介,已经透进了古老文明的第一道曙光,而欧洲的文艺复兴正是以古希腊和古罗马的异教文化兴起为代表,作为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之一的弗吉尔( Publius Vergilius Maro),他的一些诗章为他在中世纪赢得了预言家和魔术师的名声,所以被但丁视为精神的导师和智慧的海洋,帮他穿越了地狱和炼狱的昏惑、穿越生之迷途。但丁对弗吉尔的灵魂说:
你是我的大师和我的先辈;
我单单从你那里取得了
那使我受到荣誉的美丽的风格。
弗吉尔在《埃涅阿斯记》中关于主人公由神巫引导游历阴间的描写,就直接启发了但丁《神曲》的创作。这无疑也是一个美好的见证:再伟大的诗人也一样需要古老文明的援助,需要借助他人之舟筏来渡过自己的人生之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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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的序曲也是诗人留给我们的第一个秘密,我们可以用吟唱的方式进入,同时以倾听的方式打开,诗人曰:
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啊;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那是多么辛酸,死也不过如此:
可是为了要探讨我在那里发见的善,
我就得叙一叙我看见的其它事情。
我说不清我怎样走进了那座森林,
因为在我离弃真理的道路时,
我是那么睡意沉沉
……
人们历来是将《神曲》视作一部百科全书式的鸿篇巨制,几乎包罗中世纪的一切学问。所以研究但丁的意大利学者奥扎南(Ozanam)说:“《神曲》是中世纪文学哲学之总汇,而但丁就是诗界的圣.托马斯(Thomas Aquinas)。”
但丁的根在精神土壤里扎得极深,深入到了神圣的宇宙秘密之中,确非我们常人所能够抵达。幸亏他在其学术著作《飧宴篇》中早做过提示。他说,要理解一部伟大的作品,必须掌握它的四种意义:字面的意义,譬喻的意义,道德的意义,还有奥妙的意义。其中第四层意义,也就是超越性意义。类似于自神祗处领受过来的至高启示。这也是《神曲》最难索解的奥义。所以有时侯我们毋宁认为,但丁的伟大在于,他创造了一种启示的文学—或者说,是一种区别于先知布道的崭新的启示文学,用史诗的形式。面对它,即便穷尽了我们毕生的智慧,我们也未必能够穷尽这诗歌的启示本身。很难想象,一个写出了一万四千多行神秘启示的诗人,居然能够那么从容而又清醒,丝毫也没有沉陷于迷狂的迹象。但伏尔泰( Voltaire)还是说:“但丁是一个疯子,他的作品是怪异之物。有很多评论家在评议他,但没有人真正理解他。”德国诗人蒂克( Ludwig Tieck)也说,《神曲》是“一首神秘的深不可测的歌。”
面临本质的事物时,诗歌也许是最有效的,也许诗歌才是最能够传达至高哲理和至高奥妙的形式,在此,哲学不一定有效。但丁在这一点上是成功的。当圣.托马斯在酝酿他宏大且备受尊崇的思想体系时,但丁却依凭他的诗歌攫取了精神王国的皇冠。对于这种诗的智慧,但丁有足够的自信,他借弗吉尔之口嘲讽了理性的软弱:“谁希望用我们微弱的理性识破无穷的玄梦,那真是非愚即狂。”而且他还说:“我将……作为一个诗人归去,在我受洗的泉边戴上我的桂冠。”显然他也意识到自己在从事的是一种伟大的精神工程。
但丁说:“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 ……”“人生旅程的中途”?这是指什么时候呢?我们度尽的年月,经常像是叹息一样地轻微,而在《旧约.诗篇》里响起了神人摩西的祈祷:“我们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若是强壮可到八十岁;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愁烦;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也许诗人但丁也受到类似启示,他在其《飧宴篇》中把人生比做一座拱门,他说道:“这座拱门的顶点在哪里,是很难确定的——但就大多数的生命来说,我相信,达到这顶点是在30岁和 40岁之间。而且我相信,身体组织最健全的人,达到这顶点总是在35岁。”
而但丁生于 1265年。正是 35岁(即1300年的夏天)的他被任命为政府最高行政机关的执行委员行政官,持续了两个月就下台了,而两年后,他就被教皇势力驱逐出佛罗伦萨,然后终生在异乡漂泊,最后客死异域。
诗人在回顾自己的这段生命时云:“就在我们人生旅程的中途/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显然,从政治的漩涡中脱身,在诗人眼里,无异于是从“昏暗”中“醒悟”过来。历史上有颇多诗人在人生的中途苏醒之例子(如东晋诗人陶潜40岁离任主动离任),然后用自己的眼睛寻找自己真正的位置,于是通过诗歌的形式,进入了对生命本质问题的思索,或者说是对灵魂成长问题的思索。奔放雄奇的历史学家卡莱尔( Thomas carlyle)说:
“如果他成为佛罗伦萨的一个成功的市长,那么十个无言的世纪就会默默地过去,十个其它的倾听着的世纪(因为将会有十个或更多的世纪)将会没有《神曲》可听!我们什么也不抱怨。一个更高贵的命运委派给这个但丁;他像一个走向死亡和十字架上的人一样斗争着,不能不去实现这个命运。”
而对于一个秉赋很高的诗人来说,这也正是他们回家的道路。他的使命之一就是,得向我们揭晓他所掌握的神圣的宇宙秘密。
当然,我们还必须承认,他们的这种觉醒和所担负的使命,通常并非源于他们自己主动的承载,而是命运加手其中,除了命运,无人能够阻止或者助长这项工作的可能性。
但丁邂逅贝阿特丽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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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继续说:“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但丁告诉我们,他的苏醒之地是在森林!是的,森林!复杂的幽暗的森林!
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被遣送到生命之林的昏暗中的,命运塑造人的手腕之一就是:通过迷失来促成我们的觉醒。因为只有在黑色的森林里面,在歧路丛生或者无路可走的时候,才会逼迫我们真正思索生命去向的问题!—一个迷路的人,才会在林中寻觅着自己的道路!当然,也许会有更多不幸的人将永久地在森林失踪。
但丁说:“我在一座昏暗的森林之中醒悟过来,”是的,在那“昏暗的森林”之中倒容易让人“醒悟过来”,因“迷失”而后“得路”,因“困惑”而后“获解”,因“混沌”而后得以“澄澈”,这几乎是所有从黑暗中顺利突围的思想者的共同命运。但在那林子里边的迷茫又是何等的深刻,想想都有些害怕,诗人但丁这么说:
因为我在里面迷失了正确的道路
唉,要说出那是一片如何荒凉,如何崎岖
如何原始的森林地,是多难的一件事啊;
我一想起它心中又会惊惧
在寻找“正确的道路”的过程中,诗人但丁的一生可谓是历尽坎坷,遍尝崎岖和周折。而我们为了寻找到但丁所云的“正确的道路”,为了把这一点讲清楚,先不妨展开一些必要的联想。
但丁的命运,与我国的三闾大夫屈原很是相似,比如,像屈原一样,但丁也是一个政治斗争中的失败者,也是一个被自己家国驱逐的流亡者,也是从一个试图建功立业的政治家化身为以抒情言志的诗人。而且无论《离骚》还是《神曲》,都是诗人伟大心灵世界的宏富展示,曲折心路历程的诗化表达。有趣的是,他们最后的命运也甚是接近:一个逐水而亡,一个身死异乡。
屈原在《离骚》中藏有一句十分有名但又十分古怪的话语:“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所说的古怪是指,它悖离了我们的生活常识,而这种悖离却又容易被我们所忽视。甚至我们还习惯了无视一切的生命之奇迹。其实我们都知道,生活中的多数道路是平面的运行。那么试问:屈原“上下求索”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漫漫长路呢?难道仅仅是诗人运用的一种诗歌修辞吗?
无独有偶,比屈原稍微早些时候,在古希腊以晦涩著称的哲人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也留下一句格言,曰:“向上的路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条路。”他们不约而同地都在强调同一个维度,看来我们必须得注意这个方向了:不是在平面空间里的运动,而是上下纵向地运行。
而当我们的思维在但丁的《神曲》中纵横驰骋过以后,一切迷境就迎刃而解了!因为但丁给了我们答案。他在序曲里边说:“假使你要逃离这荒凉的地方,你必须走另一条路。”是的,“另一条路”。他还在《炼狱篇》的第 21歌中有过暗示:
只有一个灵魂自觉洗涤干净,
可以上升或开始向上行走的时候,
那时其它灵魂的欢呼也就随之而起。
是的,只有一个灵魂自觉洗涤干净,只有一个灵魂在“上升或开始向上行走的时候”,“其它灵魂的欢呼”才会“随之而起”!
而在整部《神曲》中,他更是塑造了地狱、炼狱和天堂的纵向形象,这里有超然的、纯净的、神秘的信仰和理想,它就在显示着灵魂的步步上升和自我壮大,从此地到达彼天的过程,直到幸福者的最后居所,直到上帝的面前。与屈原和赫拉克利特一样,他们对道路的这种安排也看似隐秘,可又十分地坦然以见。毫无疑问,这些生活在事物内部的诗人和哲人都在告诉我们同样一个重要的信息,甚至可以说是秘密——精神的道路是上下运行的,精神的大树历来是纵向生长的。而在这里,信仰会帮助我们扫除一切表面的东西,从而有可能找到深入事物的道路。
生活中的道路如果错了,也许我们还可以换个方向;而一旦走上了精神的歧途,那极有可能会导致毕生的黑暗。所以但丁在《飧宴篇》中说:“我们因此一定要知道,正好像一个从没有到过城里的人不能走正确的道路,除非一个已经走过这条路的人指点给他看;所以踏上人生的迷误的森林的青年不能走那正路,除非有他的长辈指点给他看。”而诗人屈原在《离骚》中也吟道:“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而但丁对生命正道的追慕是刻骨铭心的,他在《地狱篇》第 26歌中通过描述古代英雄奥德修斯的时候,指出:“人不能像走兽一般地活着,应当追求美德和知识。”
于是,但丁将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弗吉尔作为自己灵魂道路上的智慧之光,带领自己穿越黑暗的地狱和布满烈火的炼狱,最后到达了天堂的门口。然后让圣洁的贝德丽采引入了天堂。也就是通过智慧(维吉尔)走出迷谷,再通过爱(贝德丽采)到达天堂。完成了屈原的“既遵道而得路”的理想目标。但丁在《神曲》全诗的最后,便这样来结句:
要达到那崇高的幻想,我力不胜任;
但是我的欲望和意志已像
均匀地转动的轮子般被爱推动——
爱也推动那太阳和其它的星辰。
因爱而得以进入天堂,这也是诗歌给我们的重要启示之一。
4
我曾经在一则关于读书方向的笔记中提及但丁:“从20世纪退出,回到19世纪的俄国可能是一条较好的路,或者也可以回到18世纪的法国,甚至回到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最好是回到中世纪那黑暗当中,那是真正的大地,是黑沉沉的、沉默如斯的隐秘之地,它至今还隐藏着它的宝藏,在13世纪,但丁从里面敲出一星点的火焰,就能照亮七个世纪的天空。其实,这块精神土地十分庞大,却至今对我们藏着。”
但丁是从中世纪的深渊中缓步走出的,他代表着那个整整沉默了十个世纪的声音重回大地。他的启示意义是巨大的。英国历史学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说:“那些纯粹坐在椅子上作诗的人,决不会作出一节非常有价值的诗。至少他本人也应是一个勇士,否则他就不能歌唱英勇的战士。”
但丁在 1302年的三月被依靠教皇掌权的黑党判处终生流放。那判决书里还说,只要佛罗伦萨的土地上出现但丁的影子,就把他活活烧死,于是但丁必须远走他乡。十几年以后,他得到别人的暗示,如果他向佛罗伦萨当局交一笔罚金,并接受一项屈辱的仪式,他就可以恢复自己的一切公民权利以及以前的财产。结果但丁以诗人的骄傲拒绝了这种救赎。他说:
“要是损害我但丁的名誉,那么我决计不再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难道我在别处就不能享受日月星辰的光明么?难道我不向佛罗伦斯市民躬身屈节,我就不能亲近宝贵的真理么?”
于是他从一个保护人那里转到了另一个保护人那里,从一个地方徙至另一个地方。他在《神曲.天堂篇》的第 17歌中云:
然后你将体会到吃人家的面包
心里是如何辛酸,在人家的楼梯上
上去下来,走的时候是多么艰难。
这些显然是但丁在流亡途中的“辛酸”体验。受难显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伙伴,但许多人却通常是因受难而逐渐变得完美起来,但丁无疑就是这么一个人。
美国历史学家威尔.杜兰特( Will Durant)说:
“于是,这个温和的佛罗伦萨人就像人间的基督一样,又一次遭遇被追捕的命运,而且一旦被捕,就会被烧死。他当然没有被捉住烧死,但他的精神已经被严酷的命运摧毁了,他后来能传神地描述地狱,是因为类似的场景他在人间都一一经历过了。”
是的,这温和的佛罗伦萨人,他身上有着一种不朽的忧郁和悲伤,又像神子一样地长年在异乡漂泊。于是他在流亡的途中开始了自己的抒情和建筑。这样的流亡者将成为独裁政治最后的、也是最厉害的敌人,将成为人类尊严和个人自由的斗士,同时也必定是人类优秀文化和诗歌的发源之地。在黑暗的年代,只有这种永不妥协的流亡者和流亡精神才会解放我们,激励我们,使我们不至于无声无息的被时间湮没。他们是另外一种神话,是神的衣钵在人间的重现。
而像但丁这样坚强的流亡者在尘世已经失去了安慰,失去了故乡,地上已经没有了他的归宿,他的故乡已经转移到了天上。因为在地上,他被投入了无边的流亡之中。所以他在自己的墓碑上留下了这样的铭志:“我但丁躺在这里,是被我的祖国拒绝的。”他将因着他那伟大的言说和无畏的朝圣,那美好的抒情,而被人们纳入了圣徒的行列,站在了神的右边。
一个在生命的中途,便已经窥见地狱的全部烈火、炼狱的全部艰难的人,怎能不会将自己的双手伸向了天空呢?他在大地上已经以绝望的形式获得救赎。因此,他有抵达天堂和品尝天堂欢愉的权利,他可以享受这天堂的所有幸福。“但丁”,这名字听起来是刚性的,但更是充满芳香的,也必将是不朽的,而这一切,显然已经无须交由历史去言说了。因为,他已存于永恒的庙堂之上,随时间而永存。
这是我写得相对用力的一篇文章,时间跨度为一年。早在2004年我就开始动笔了,但写到半途,颓然废笔。究其原因,不完全是知识准备上的不足,更可能是写作的气息不匀。关于写作,我个人有个偏见,那就是:写作是一种精神上的深呼吸,一旦气息不匀,则难以为继。后来重新命笔之时,已是一年之后了,中间只有挂念和怀想,但对于但丁,已不敢轻易言写。而最后真正写起来,却发现十分顺手,有一气呵成之感。就文字的气脉来看,也许这是自己最满意的作品之一。该文后来于2013年发表在北京三联的《读书》杂志。(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