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城三日记(李 彦:石头城的浪漫)

石头城三日记
石上人家
石头城三日记之一
早就听说云南丽江有一处天下奇观——宝山石头城,前几次去丽江也曾冒出前往一观的想法,皆因路途遥远,山路难行,深怕给当地的朋友增添麻烦,不得不打消了这个念头。
丁酉暮春时节,我与李瑾因其拓艺馆事再赴丽江,与著名纳西族歌手金甲劲松在黑龙潭公园欢聚,偶然闻知金甲兄刚刚参拍了一部反映纳西族风情的故事片,叫做《云上石头城》,外景都是在石头城拍摄的。他兴致勃勃地给我们描述了这座神奇古城的种种妙处,说得我心里直痒痒。可巧,转天去到丽江古城恒裕公古民居博物馆,拜访曾为李瑾“我拓我家”付出许多心血的李君兴馆长,无意中又说起石头城,他告诉我们说,他妻子就是石头城的人,这几天正想回去探望一下岳父母,他盛邀我们与他同行。这真是天赐良机,我们当即决定调整原定的行程,抽出三天时间,石头城去也!
自丽江前往宝山石头城,途经玉龙雪山。环绕玉龙雪山一路前行,真是风光旖旎,车行景变,令人目不暇接。然而,当你沉浸于雪山胜景尚未回过神来,车子已经盘上了砂石山道。顿时山崖陡峭,山路崎岖,颠簸眩晕,走走停停。难怪金甲兄说,很怵头去石头城的那条路,不要说开车,就是坐车也要有点勇气。果然!
前晌出发,走了五六个小时,大后晌总算到达石头城上——之所以说是城上不说城下,是因为停车场修在了半山腰,要从这里走到石头城,还要沿着石阶下行几里路。我们空手走还汗流浃背,李君兴背着个大背篓,里边装满了给“老泰山”带来的各种日用杂物,足有五六十斤,一路行来,已是气喘吁吁了。停在路边歇息时,他说,现在还算好的,把停车场移到了半山腰,以前是在山顶,走下来就要半天工夫,想想都害怕。“那为什么不修到城门口呢?”我问。李君兴嘿嘿一笑,说,过会儿走到城门口你就知道了。
事实上,还没走到城门口,我就明白了——原来石头城与停车场所在地,并非一座山峰。石头城是一块孤立的巨石,与外界之间只有一条依山凿出的石径,不要说停车场,就连宽可容车的道路都无法想象,更不要说找到一块停车的空场了。到达城门楼前,有一片比一个篮球场略大一点的场院,那就是全城最大的一块公共空间了。一到这里,李君兴把背篓卸下来,说,到了,歇歇脚,准备进城吧!我感到诧异,既然到了城门口,为啥不一鼓作气,直奔家门,还要在这里歇歇脚呢?李君兴苦笑一声,说,进城的路就更难走了……喘息了一阵,我和一路同行的画家武少鹏一起,帮着李君兴把大背篓抬到背上,这才迈进石头城门。
城内的道路完全是石头凿出来的,每个石阶上都有錾痕,数百年间,已经磨得溜光水滑的,下坡时必须格外小心。李君兴告诉我们,他岳父家住在临江的石崖上,因此,一路都是下坡。小巷只有容身之量,七拐八拐,我们就转向了,只能等着李君兴给我们指路。正迟疑间,有位纳西阿婆跟我们打招呼,我们正想向她问路,李君兴走来了,告诉我们这就是他的丈母娘,听街坊说我们已经到了,就颠颠地赶来迎接了。
老人在前面领路,带着我们往下走,我们根本就跟不上她的脚步。又转了两条小胡同,总算到家了。老岳父帮着女婿卸下背篓,招呼大家洗脸落座。我环顾一下这个农家小院,院子有二三十平方米,四围种满花果。一株玉兰花树正好遮阴,当中摆着一个方桌,显然这就是全家人纳凉聊天吃饭喝茶的所在了。石头城空间紧密,一户户人家挨得很近。房子都是石头垒的,小院也是一凿一铲平整出来的。据说,直到今天,很多人家连床、灶、水池等等,都是从整石中挖凿出来的。石头城遍地都是石头,真是名副其实。
歇息片刻,李君兴背来的食材,已经摆到灶间。武少鹏的厨艺不错,与女主人一起掌勺,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老岳父拿出自酿的白酒让我们品尝,我不胜酒力,只抿了一小杯。岳父家姓和,这是纳西族最常见的姓氏,他六十多岁,只会讲几句汉语,与我们的沟通多靠手势和表情。闻知我不喝酒,他似乎很失望。李君兴解释说,这个村子以家酿白酒远近闻名,家家都酿酒,远客闻香而至,携酒而归,这使酿酒业成为石头城的一个重要经济来源。这里土地金贵,农田都在城外,是从石头缝里填土造田,粮食基本可以自给自足,余粮酿酒成为祖辈相传的手艺。我问武少鹏,这酒怎么样?他点头称赞:“确实不错。”开车的王先生则赞不绝口,当即决定灌上一桶带回去。我悄悄向老岳父询问酒价,他说,好一点的15元一斤,略差一点的10元。真是便宜得很!
和家的子女有二女一男,大女儿嫁给了李君兴,进了丽江城,二女还没结婚,也进城谋到一份不错的职业,只有小儿子留在老人身边。起初他也进城打过工,后来发现家乡的旅游业前景看好,就回到石头城办起了一家小客栈,把城里的经营理念带到古城,办得风生水起。金甲兄说,拍电影的时候,他就住在这家客栈,我们自然也选定住在这里了。只可惜,这几天小儿子外出办事去了,没在家,不然可以听他讲讲城里城外的故事。
金沙江畔
石头城三日记之二
和家的客栈就在和家小院的下方,有五十多级石阶。房子已不再用石头垒砌了,而是采用钢木结构。不过,那块地基还是从石头上铲出来的。客栈只有两套住房,我和李瑾住一套,武少鹏和王先生用一套。最赞的是,面对金沙江有一排大阳台,设长椅和茶几可供客人临江观景,这倒正合我的口味。
小时候看过一个电影,就叫《金沙江畔》。那时就想象着住在金沙江边上的情景。如今,真的住到了金沙江畔,不由得心生感慨,恍若梦中。
石头城东临金沙江,背靠牦牛岭,三面是绝壁,巨石矗江边。我们的客栈高居于半山腰上,正好俯瞰着金沙江逶迤而来,蜿蜒而去。卸去长途跋涉的疲惫,冲个凉,沏好茶,安坐于阳台之上,默然无语,杂念顿消,静观江山胜景,置身天然画屏,久违的诗兴悄然而生。
把房间里的一个木头茶盘倒扣在膝盖上,就成了我的书桌。凝神看山,如同对景写生;俯身观水,恰似侧耳听涛。四句小诗如水流泻,落在纸面上——默坐玉龙余脉牦牛岭,
一块石头一座城。
千年默对金沙水,
云自卷舒山自青。
一首写罢,意犹未尽。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对面的崖壁上斜照着金灿灿的夕阳,而金沙江却因受光面的不同,呈现出明暗参差的光影,令人着迷。于是,笔底又流出几句诗行——夕照四面青山似画屏,
金沙玉带绕孤城。
夕照黄崖灼望眼,
近江水暗远江明。
印象中的金沙江,是激流天险,是涛声震天,然而,眼前的金沙江却宛如一个娴静的少女,静流无声。这是怎么回事呢?晚餐的时候,我把这个疑问提给了“老泰山”,李君兴把我的话翻译给岳父,“老泰山”比划着说,以前金沙江水流很急,自从前些年上游修了水电站,下游也修了水电站,我们眼前的江水就安静下来了。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个回答,我心里却有些失落。忽然觉得眼前的这条江,已非当年在《金沙江畔》中看到的那条汹涌澎湃的大江了,而是一条带状的“金沙湖”了。
回到房间,我重又坐到阳台上,把茶盘倒扣在膝盖上,就着屋子里透出的一线灯光,写下了我此时此刻的感想——金沙夜月下金沙如处子,
无波无浪亦无音。
可叹惊涛拍岸处,
而今无觅弄潮人。
停笔而思,忽然对眼前这条静静的金沙江生出一种莫名的感激:因为有了这条大江,石头城才有了电;因为这条江变得平静了,石头城码头才可以行船。文化人总是寻求大自然的刺激,似乎激流滚滚浊浪滔天才是诗的源泉。然而,石头城的山民们却需要光明,需要江流的温顺,这不是比你的几句歪诗更有实用价值么?想到这里,我不禁哑然失笑,面前这条无声的大江,顿时变得风姿绰约妩媚迷人了。
马蹄声声
石头城三日记之三
整个石头城建在一块蘑菇形巨石上,山是一块石,石是一座城,面积不足一平方公里,常住居民只有108户,关上城门,自成一个封闭系统。敞开城门,则城外有梯田层叠,沟渠纵横,山间有阡陌相接,石径相通。数百年来,石头城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安逸而恬静。
清晨,我们想去城里随便走走,看看石头城的街景。身披霞光,听鸡鸣犬吠,看炊烟袅袅,这样的田园小景,在我已经是久违了。漫步石板路上,岁月沧桑尽在那深深浅浅的磨痕之中。一座座院落沿街排列,干净整洁,院内的花树伸展院外,让小巷里也是姹紫嫣红。唯一让我们感到吃力的,就是那上上下下的石阶,几乎没有平路,走不多远,已经是气喘吁吁了。
我们正在路边喘息,一阵清脆的马蹄声由远而近,间或还有悦耳的马铃叮当,让人感到一种遥远的亲切。不一会儿,一位中年妇女牵着马拐进小巷,我们侧身让她们走过,那女人冲我们回头一笑,就拐进了前面一个院门。李瑾上前搭讪一句,大姐,这是你家吗?她说是啊。“可以进去看看吗?”“欢迎欢迎。”说着,大门就打开了。我们随着马蹄声进了小院。
那女人拴上马,把马背上的筐子卸下来,那筐子显然很重,近前一看,是满满的一筐红砖。“你家在盖房子吗?”我问。那女人冲着旁边努努嘴:“这间厢房要加盖一层,不够住了。”我们这才留意到,靠右边的房子已经挑了顶子,木梁架子也已搭好了。一个年轻后生从架子上跳下来,帮着女人搬砖。女人说,这是女婿,专门过来帮着起房子的。小伙子仪表堂堂,精明干练,热情地跟我们打招呼。我问他是不是纳西族,他说是汉族,娶了纳西姑娘。小两口都在城里工作,这次是专门回来帮着岳父母起房子的。我们好奇地问他喜欢不喜欢石头城?他憨厚地笑笑,说,石头城啥都好,就是交通太不方便了。“就说起房子吧,所有建材都要用马驮上来,成本比下面要高出很多,人也辛苦。”说话间,那女人已经把空筐子重新装到马背上,又准备出发了。李瑾问她,驮这么一趟,要用多长时间?她说,从城外装上砖,再下来总要一个多小时。我们给她道一声辛苦,她笑笑说,习惯了,不辛苦!马蹄声渐渐远去,我们也告辞出门了。
在城中穿行,不断遇到牵马的村民。我们发现他们几乎都是向着一个方向而去,便问了一声,你们这是去哪儿?回答很一致:去东门。我们正好随着马儿的铃声,也奔东门而去。
这是石头城的另一座城门,用更直观的说法,我将其称之为下城门,而昨天进城的那个正门,则是上城门。因为从上城门进城,一路下行。从下城门进城,则要一路上行。这是通向江边的唯一通道,而且,村民的大部分田地也是分布在从江边至城门的这一大片坡地上。
我们来到城门口,发现这里有新修的观景台,还有古树凉亭,视野开阔,景色宜人。李瑾忙着在这里取景拍照,我却蹲守在城门口的大树下,观察着城里的人们进进出出。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奇异现象:出城的绝大部分是女人,而且很多都牵着马匹,扛着农具。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李瑾,她也过来一起数人数,半个多小时,出城20多人,只有一两个空手的男人。以前听说过纳西族的风气是女人下地干活,男人在家闲逛,今天算是眼见为实了。李瑾忍不住去和一个女人搭讪,问她为什么见不到男人出城干活儿?她很腼腆,用不很熟练的汉语答道:“男人嘛,他们有他们的事情。这里都是女人去田里做的。”
我们返回客栈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位牵马驮砖的女人,她笑着跟我们打招呼。我们惊奇地发现,这一次她牵来了两匹马。她不等我们问就告诉说,从邻居家借了一匹马,这样一趟就多驮一些砖回来。我问她,城里是不是家家都养马?她说,差不多吧,没有马,背东西上来下去就太累了。
石头城是一个离不开马的地方,当全中国都被装上了汽车火车轮子的时候,这里依旧是马的天下。单凭这一点,石头城就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城门偶遇
石头城三日记之四
石头城的原住民,据说只有七八百人,他们世代聚居在这块大石头上,年复一年,和睦相处,就像一个大家庭。城里哪家来了生人,很快就传播开来。我们才来了一天时间,走在街上就会被认出来,所有人都是笑脸相迎,这让来自大城市的我们,感到既新鲜又亲切。
比如,我们从东门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一位老者,手里拿着钓鱼竿,匆匆与我们对面走来,走到跟前就搭话了:“是和家女婿带来的客人吧?”我们说是的,他热情地邀请我们:“走吧,跟我去江边钓鱼吧!”我们说还有事情,谢谢您啦!“谢啥子,好好玩儿吧——”声音已经拐到巷子弯头去了。
我们回到客栈,武少鹏和老王正准备出发,问我们去不去江边看看。我们说刚刚走了一大圈,有些疲惫,就不去了。李君兴说,你们都是搞文艺的,我打算带你们去拜访一位当地的“土艺人”,让你们看看这里的民间艺术。我们说,太好了,这个安排显然更有吸引力。于是,我们一同出门,各奔东西。绕了几条小巷,来到了“土艺人”的家门口。门没上锁,却空无一人。李君兴说,大概是去检查身体了——村头有告示,说是上面派来了医疗队,今天要义务给山民体检。城里的老年人自然都去那里了。李君兴说,出门走到这里不容易,我带你们去正门那里坐坐吧,城里的老人家总喜欢在那里乘凉聊天,很有趣的。
这也正是我们的想法。从城内来正门,坡度比较平缓。我们在门洞子里找个石头坐下来,那些石头已经磨得光光的,不知有多少代人曾在这里歇脚纳凉。我忙着去补拍城门的照片,还有镶嵌在城门口的“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牌,昨天急着赶路,这些重要“景点”都没顾上拍。李瑾则跟一位拄着拐杖蹒跚而来的老者,搭讪着聊开了。老人普通话讲得不错,这让我们暗自惊异,一问才知,老人家八十一岁了,过去是走南闯北的“公家人”,年纪大了,就回故乡养老了。李瑾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儿女在不在身边?他摇摇头,说只有他和老伴儿还住在这里,孩子们都出去了。李瑾问:“您老两口守在这里,会不会孤单呢?”老人笑了,说现在年纪大了,好静。年轻时老想往外跑,在城里呆不住,现在反倒觉得住在这里,耳根清净,心也清静,天天听鸟叫,见的都是熟人,与世无争,真像住进了世外桃源。你说,天底下哪里去找这样的好地方呀?
我们看着老人咧开没牙的嘴巴呵呵地笑,知道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自己的家乡。正说着,那位运砖的女人又回来了,她说这是今天的第三趟了。停在城门口,她喘息着,取出自带的水喝了几口。正要进城,忽听身后有人跟她打招呼,她回头一看,顿时面露惊异之色,原来是少女时代的“闺蜜”回来了。看她们的亲热劲儿,显然是多年未见了。她们用纳西语说了一会儿话,运砖的女人就进城了。而那新来的女人却跟老人家搭讪起来。她管他叫大叔,说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这时他们改用汉语交谈了,那女人的普通话说得更溜儿,还带着一丝北方口音。我们感到新奇,就凑上去搭话,原来,这是一个远嫁异乡的纳西女人,特意回来探亲的。她很善谈,跟老人家叙旧,跟我们聊北方的风俗。她说她嫁给了一个军人,转战四方,最后落户在河北保定,现在已是儿孙满堂,其乐融融。可就是常常想念家乡。过去天高路远,想家也来不了。如今有飞机,有火车,石头城也通汽车了,回来方便多了。可是,家里的老人却都走了——有时就想啊,要是他们现在还在那该多好……父母虽然没了,可我还是老想回来看看。我老公不明白,总是问,家里孩子大人的事儿那么多,你咋说扔下就扔下,非要回老家不可呢?老家又没亲人了,你还跑回去干啥?那女人说到这儿,眼圈有点泛红,她说:“其实,回来也真没啥事儿,就是想看看我从小住过的老房子,在这城门洞子里坐一坐,跟小时候的伙伴们,跟从小看着我长大的叔叔婶子们说说话儿。虽说我走了都快四十年了,可老觉着我的魂儿还留在石头城里……”
那位老者插进话来,说:“回来吧,回来好啊!这是你的家!”
不知咋的,听着他们的对话,我这个外乡人,竟然也双眼发潮了。顿时,眼前的石头城门洞,似乎也多了几分庄严。
“打跳”
石头城三日记之五
“打跳”是新听说的一个名词儿,是在城门洞里闲聊时,听那位八十老者告诉我们的——“你们晚上来跟我们一起‘打跳’吧,热闹,全城的人都会来的。”
这引发了我们极大的好奇心。李君兴告诉我们,城里人劳动了一天,到了晚间都会自发地聚集到城门外那片空场上,围成一圈唱歌跳舞,都是纳西族的音乐和舞蹈,虽然很土,但是很独特。这是石头城唯一的全民娱乐,世代流传,应该有几百年了……天呐,如此古老的文艺活动,原汁原味的纳西艺术,山外难得一见的古城民俗,这样的良机岂能错过?我们当即决定:晚上一定来“打跳”一番。
回到李君兴的“老泰山”家,我们把意图跟和老先生一说,他当即面露喜色。原来,昨晚因为要陪我们吃饭聊天,错过了“打跳”时间,老人家心里多少有些惋惜。而今我们一提出观摩“打跳”,简直是正中他下怀。他立即张罗着提前开饭,天还没黑,就带着我们直奔广场而去。李君兴悄悄对我们说,城里人个个对“打跳”上瘾,一天不去都心慌慌的。我们笑问:“你跟你媳妇当年谈恋爱时,是不是也常去‘打跳’呀?”他憨笑着说,那地方人那么多,哪里是谈恋爱的地方呀!
或许是我们来得太早了,广场上还没有什么人。李君兴说,正好,我们再去看看“土艺人”在不在家,他家离这里很近,应该回来了。拐过两条巷子,我们二次造访其家,门依旧敞开着,里边有了灯光。李君兴也不招呼,顺着灯光推门即入,里边有一位60多岁的男子起身相迎,我们一看,认识,就是早晨邀请我们一起去江边钓鱼的那位老兄。大家不禁相对一笑。我问他钓到鱼没有,他说今天手气不太好,上游修码头,把鱼都惊跑了。我们说明来意,想看看他的艺术作品。他立马来了兴致,先是给我搬来两件木雕,说这是纳西族的阿公阿婆(始祖)的雕像,他雕了很多,都被游客买走了,现在家里只剩下这两件样品了。接着,又取出一卷画作,有人物有风景,不是国画,不是油画,也不是水彩,是他自己鼓捣出来的画法,颜料也是混搭的。他很实在,说从小就喜欢艺术,石头城也没有老师,过去出趟城也不容易,完全是自己摸索出来的画法。欣赏完了绘画,他又摸出一根竹笛,要给我们吹奏一曲纳西族的乐曲,那神态之专注,情感之投入,令我们为之心动。李君兴悄悄告诉我说,老人正在申请加入丽江市的民间文艺家协会,而李君兴正是协会的秘书长。李君兴来此的另一层意思,就是要实地考察一下这位“土艺人”的实际水平。
哦,原来如此!
“土艺人”的竹笛吹得不太熟练,显然是“撂荒”多时了。他有点不好意思,说,过去也给“打跳”吹过笛子,现在岁数大了,城里吹笛子的高手也多起来,“打跳”就不再去吹了。我们说,你真是多才多艺呀!他说,我只是喜欢,过去城里人没啥娱乐,连电都没有,只能是自己给自己找点乐子。现在好多了,“打跳”也用上放映机了,不过,我们这些老人还是喜欢笛子……说话间,远处传来了音乐声。李君兴说,大概是广场上“打跳”开始了。我们起身向主人告别,他说,咱们一起走,我也要去“打跳”啊——临走才想起问问主人的姓名,他说他叫“木德胜”。
此时,夜幕初降,广场上已经聚集了几十号人,男女老少,围成一圈,踏歌而舞,广场当中放着一个“小电视”,乐曲的声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木德胜说,现在年轻人都喜欢用那个东西做伴奏,我们玩儿不来。说话间,他就“流”进了“打跳”的队伍。我们在场边找了一个石台儿,坐下来欣赏这种民间艺术,节奏很鲜明,旋律很单纯,大家跳得很率性,扭动着腰身,挥舞着手臂,有时还跟着音乐大声呼叫。李瑾说,这有点像广场舞。我说,这才是从古至今未经污染的“广场舞”,人家在这儿已经跳了几百年了。
夜色完全降临了,广场上只靠路边和城门上的几盏路灯来照明,确实显得太微弱了。但舞者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他们跳得更起劲儿了,陆续加入的人也更多了。灯昏影暗中,我辨认着熟悉的面孔,木德胜在跳着,和家的“老泰山”在跳着,哈哈,和家的老丈母娘也在“打跳”的队伍里。渐渐的,放映机的音量微弱下来,不知从哪里传来清脆的竹笛声,人群立即自动变换了队形,随着笛声跳起了新的舞蹈。场上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李瑾在场边也坐不住了,她小时候在学校跳过《红色娘子军》,此刻也是“老娘聊发少年狂”,跑进人群手舞足蹈。只可惜光线太暗,我尝试了几次都无法拍出清晰的照片。只得坐在场边,边看边想——这“打跳”算得上是纳西歌舞的“活化石”了吧?相传石头城的先民最早是在南北朝时期迁徙到这里,而有清晰记载的则是在隋末唐初,一支摩梭人从宁蒗永宁迁居宝山石头城。他们不畏艰险,运用当地现成的石头,修筑石级梯田,从峡谷深处一层层修到距河谷两三千米的高坡。由此,石头城成为早期纳西族在云南的第一个聚居点,此后才逐渐分流,沿江迁徙,直至丽江各地。少说,他们居住在这座石头城也有一千多年了吧,那么这“打跳”存在的年份又有多少年了呢?他们虽与外世鲜有往来,却正可顽强地保护着自己的文化薪火,一代代薪尽火传,一直保存至今。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事情啊!
然而,当现代化大潮无可阻挡地涌入山城,当外来的音乐也好,舞蹈也罢,不断地侵蚀乃至污染这里的“打跳”艺术时,这古老而鲜活的民族风情,还能延续多久呢?
我正在沉思中,李瑾从舞蹈队伍中走出来了,汗水挂在脸上,兴奋溢于言表。吹笛子的那位“头头”用纳西语吆喝了几句,人群立即应和着,排成了一列长队,跳起了快节奏的舞蹈。这时,我们发现有一位白衣老者,步履蹒跚地从队伍中退了出来,径直向我们而来,走近了才看清,竟然是白天在城门洞里遇到的那位八十老者,原来他一直都在“打跳”的人圈里,已经跳了多半个时辰。老人走到我们跟前,笑着问李瑾:“你怎么不跳了?这个曲子快一点,你还年轻可以跟得上,我老了,跟不上了!”我惊异地问他,您都八十多岁了,还天天“打跳”么?他笑着说,不刮风不下雨,我就会来。不光是锻炼身体,在这里还能知晓城里的大事小事,好多事情都在“打跳”中商量好了……一支舞罢,曲终人散。“打跳”让所有人都脸上放光,脚步轻盈。随着欢声笑语散入石城的大街小巷,几声犬吠,此起彼伏。随即,灯火渐熄,万籁俱寂。仿佛一瞬间,石头城就安谧下来了。
翌日清晨,下山乘船,前往参观大观楼长联所说的“元跨革囊”的太子关。晨光中,我们与石头城挥别,那座拔地而起的巨石,从此印入脑海,永驻心间。
 

李 彦:石头城的浪漫
在浦东机场登上大巴后,直奔南京而去。一行9人,来自不同高校,皆为国际处代表。
我深知自己的毛病,克服不了虚荣心,总想营造点气氛,让外人对我的祖国一见钟情。谁知半途在高速公路休息站,便遇到了第一个尴尬。
女厕所里,一溜蹲坑,还算干净。几个年轻人略微迟疑,便毅然上前,体验中国特色去了。只有安妮见状不语,四顾彷徨。她人到中年,适应力似乎已经下降。
我发现走廊对面有个单间,内有坐式便桶,便示意安妮入内。解决了安妮的问题,回转身来,几个年轻人已方便完毕,面露挑战自我后的得色。
坐回大巴,议论起如厕文化时,我辩解道:“中国人讲究清洁。这样好,不用担心疾病传染。”
喔,众人恍然。导游小姐却抿嘴暗笑。她是秦淮人士,名字中有个香,姑且称她为香君吧。
抵达石头城翌日,走在中山路上,众人皆迷上了梧桐。洁娜说,这种林荫道不仅浪漫,也突显了迥异于欧美的城市风貌。当初开发北美大陆的欧洲殖民者,按照他们心目中的欧洲城市建造新城,砍光了成片的森林,街道两旁也不留任何树木。还是中国人的审美更高一筹,让街道和树林浑然一体。
除了梧桐,空气中还隐隐飘浮着桂花馨香。怡康路街头,香君招呼大家细观香从何来。一个个正凑近了欣赏呢,却听耳畔叮铃铃响着,驰来一辆老旧的自行车。
衣着朴素、慈眉善目的老人哼着小调,含笑驻足。“哪个国家的?噢,加拿大。白求恩!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他是最好的人。我们中国人永远怀念他!”
把老人的话翻译出来后,众人均面露愕然。谁?
于是,我又像往常做惯的那样,再次驾轻就熟地扫盲。毋庸置疑,所有人眼中都闪出了欣喜的火花,纷纷与老人握手。
南京博物馆
高大宽敞的南京博物馆内,声浪喧哗。在茶室院子里,我们主动与同桌三位游客攀谈,知他们来自湖南,乃新时代的新农民,已经不种田了。稻谷成熟的季节里,成群结队进城游逛。
现在的政策好啊!我们农民也有退休金,跟城里人一样喽!你是哪里来的?喔,加拿大!我们去加拿大找你,欢迎不欢迎?
秦淮河畔,夜色浮动。小吃店里,女招待端上一钵牛肉羹,乳白的汤面上,洒了层碧绿的香菜末。丽尝了一口,便断定是土豆淀粉勾的芡。我奇怪她为何如此专业,胜似大厨?丽说:“母亲去世早,我从11岁起便每天清晨4点起身,为父亲做早餐,为全家人准备午餐盒饭了。”
低头喝汤,默默感叹丽的不易。遂想起在北京遇到的那位伊朗汉学家。他曾对我说,伊朗有句格言,人们总爱抱怨没靴子穿,直到遇见了无腿的人。
不同文化间的交流,永远能互相受益。
南京夫子庙
归途中,适逢商场外空地上站满足有百人的队伍,高歌劲舞。驻足观摩,众人感叹,中国的百姓真是满足、快乐的!国人对广场舞有些非议,我心知肚明。但在外国朋友眼中,此情此景却充满了异国情趣,他们从舞者的脸上看到了喜悦笑容。
男人们都去哪里了?怎么不加入?
我调侃道:“刷锅洗碗陪孩子做功课呢!”我当然也知道不尽然,却故意这样说。心想,万一有人芳心涌动,爱上中华男儿,成就几对国际姻缘,岂不是好事?
说到现代西方女性的爱情观,我是欣赏的。她们不太讲究门当户对,如洁娜,秀外慧中,是大学里白领,男友却是每日里爬高下低,给大楼高层擦玻璃的健壮小伙儿。
总想把祖国最迷人的风姿展示给朋友们看。但我明白,要分对象。博物馆里那些承载着岁月的坛坛罐罐,对这批人是不合时宜的。不知秦汉,未闻唐宋,何来兴趣?一目了然,无需口沫的,乃地标性建筑,例如台城。
多年前曾读过关于徐悲鸿的回忆,提及他在上世纪30年代绘制的一幅名画——《台城月夜》,文中描述的意境勾起我无数遐想。10年前初抵南京,便在友人陪同下,登临台城。天低吴楚,眼空无物,唯闻鸡鸣寺嗡嗡的诵经声,刹那间圆了那鲜活的梦。
此番再次踏入古都,虽无缘再访台城,但百年老校的历史风貌却同样赢得了同行友人的赞叹。访了8所高校,皆为老城中的旧校园,如南京大学,还有相邻的东南大学。众人与我一样,皆称喜爱旧式校园紧凑的格局、古朴典雅的建筑风格。
《金陵六朝松》钱松喦绘
引发思古之幽情的,不仅是飞檐斗拱的大屋顶建筑、悬挂古钟的小教堂、赛珍珠故居、草丛中字迹斑驳的石碑,还有一株高龄1538岁的六朝古松。六朝松是南京历史文化的象征。安妮仰起脸,凝视着秋日阳光下依旧翠绿的古松叶片,若有所思地说:人,一代又一代地走了,亭台楼阁,一朝接一朝地灰飞烟灭。唯有这老松,年复一年,默默观望着白云苍狗,世事更迭。
南京大学
转天赴郊外,车抵某大学仙林校区。接我们的,是一位金发碧眼、身姿窈窕的欧裔女郎。没错,她是国际部的官员。轮流用英文和中文与来宾交谈。“是的,我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她坦诚地说,“但为了爱情,我还在犹豫不决。”男友来自刚果,是位黑人工程师。毕业后去了美国。“不能只靠写信维持啊。”言谈间,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与我分享心上人照片。
难道也是受了石头城的感染,才衍生出这段异国情侣的浪漫?
回城,窗外落下了霏霏细雨。登上中华门时,天色已黑透。
城头木柱上,高挑着一盏盏红灯笼,影影绰绰中,照亮了坑洼不平的石阶、神秘幽深的藏兵洞。何曾见识过这般景致?白丝掏出手机,凑近砖墙,拍摄下早已作古的工匠们留下的斑驳姓名。
站在城头,眺望远方灯火,白丝兴致勃勃地谈起她在酒店房间观看的中国电视节目——一个如何培养男童的训练营项目。从幼儿园到小学的男孩子们,通过习武、打球等竞技类体育活动,被鼓励摆脱掉女孩儿气,以便更像男子汉。她说,这点与加拿大差距很大。我们传统上也曾通过教育手段来培养男子汉气质,但近年来则鼓励用宽容的态度对待不同。
白丝想了想,又补充道:两种思路各有各的道理,也许我们双方都需要重新思考、调整。
南京眼
说来有趣,连日来与大家攀谈,方知白丝与我是校友。30多年前,我们同在温莎大学就读。她在英文系,我在历史系,共享一条走廊,曾多次擦肩而过。时光荏苒,当年都熟识的教授们,多已作古。谁能料到,同学少年,如今竟在石头城上重续旧缘,尽享人生浪漫。
本文发表于《人民日报·海外版》
2019年11月09日第07版
文编 | 张鹏禹
排版 | 邢梦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