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日暖：?在李琦诗里看“大雪纷飞”

李琦，哈尔滨人。写诗40余年。出版诗集《天籁》《守在你梦的边缘》《最初的天空》《李琦近作选》，散文集《永远的布拉吉》《云想衣裳》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艾青诗歌奖、草堂诗歌奖“年度诗人大奖”、东北文学奖等奖项。
在李琦诗里看“大雪纷飞”
林日暖
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的颁奖词说：“李琦的诗简单、朴实、稳重、凝练，有不动声色的情感力量。她在一种灵动的日常书写里，隐藏着一种通透的生命哲学，也浸透着一种内在的知性情感和洞察世界的温润力量。”在她获奖诗集《李琦近作选》的五卷诗歌中，第三卷被专门命名为“大雪洁白”，而这洁白的大雪也恰是李琦许多诗歌的核心意象和美学峰顶。
李琦说过：“作为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我也和我的父辈一样，成了听不到北风就难受、不下雪就要生病、提不起精神的地道的北方人。大雪和北风，早已进入了我的血脉之中。”她每年都要写到雪，看见雪花，诗人的心会有种隐秘的激动，并且“时而还有/某种心酸的感觉/在人间逗留/见过太多的斑斓和芜杂/这单纯之白，这静虚之境/让人百感交集/让人内疚”（《下雪的时候》）。随手翻拣她的诗章，《高寒之地》《下雪了》《很美，很慢》《当大雪铺地》《踏雪》《雪天日记数则》《这是我说话最少的季节》《生日落雪》之类简洁的标题都足以让人发现她对雪的迷恋，更不用说《我的冬天》，六个小节每一节的最后一句都是完全相同的四个字“大雪纷飞”。她始终欢喜自己的现实中、诗行间和期许里“大雪纷飞”。
自然界的雪一直在下，可诗人童年时“一场雪后，满城银装。那种白/一直延续到下一场大雪的降临”的景象，如今却是“一场雪，还未落地，已变得浑浊”（《我童年的哈尔滨》）。抚今追昔式的语句不吝惜含蓄，也不吝惜直白，却让我们愿意与她一同思考。因了这样的思考，诗人有时望着雪花，“我把自己也想象成雪花/那必是雪花中心事最重的一朵/它要落在树上/那里没有脚印”（《这场大雪》），永葆纯净，不被污染、不被践踏的渴望是那样的强烈。在诗人眼中，一朵接着一朵飘落的雪花“就像冬天张口说话了/一句 一句/轻到最轻/竟然是重”（《大雪洁白》），最轻的重量中含蕴着最重的情思与叹息，于是就有了庸常中的神圣，也有了她灵动而深沉的表达——“雪落在雪上”，也就是诗落在诗上，心落在心上。
李琦眼中的雪是美的精灵、诗的纲领。“这梨花的前世/千万只白鸟的羽毛/琴弦上最微妙的颤音/一瓣一瓣飘落/它是另一个世界的歌声”（《雪花》）。古人有“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的诗句，而诗人在此加上了“前世”，这样的形容愈加朦胧。雪之形如羽毛般翩然舞动，雪之韵则像是隔世传来的歌声，轻柔、优雅，令人心动。她笔下的雪不仅是景象也是时令：当它是一处起点时，“元旦，大雪围城/这新的一年/从大雪开始/从白开始”（《从大雪开始》）；当它是一处终点时，“看北风经过/看月光经过/看2014年最后的时光/就这样悄然经过”（《风雪之夜看窗外》）；甚至当医生为诗人开出一剂药方时的叮嘱也是说，“红小豆、红枣、冰糖/煨在一起。记住/从第一场雪开始”（《良药》）……
在更多人的体验里，雪的属性是寒凉甚至是冰冷的，可李琦却经常能够从中感受温暖。“下雪分明是寒冷的开始/却常让我心头一暖”，这是属于诗人的暖；“此刻，墓地积雪厚厚/给人感觉，十字架下/这背井离乡的人/正靠雪花取暖”（《外侨墓地》），这是一群漂泊者的暖；“在中国最寒冷的省份/我的祈祷/就像腊月哈尔滨的大雪/洁白地/飞扬”（《致台湾诗人》），这是诗人将白雪的暖意遥寄给南国的友人；“这些冰凉的雪花/却如灶膛里不再燃烧的余火/一片一片/把回忆和思绪/煨烤得松软而香浓”（《这是我说话最少的季节》），雪是余火，让诗人的思绪沉淀下来，将过往的经历与情绪化为缱绻的情思，有了香气；“整个下午。雪下个不停/就像一首诗进入了叙事部分/我用我能写出的最好的字/在纸上，重复写着几个名字/一遍一遍，我想把这些名字写活/让他们离开冰凉的墓碑”（《写下你们的名字》），这是大雪的午后诗人期待传递却已无处可递的心意，好在那些名字感受不到的热度，我们还能感受得到。在雪的包裹下，一切都有了光芒。
韩国诗人许世旭曾夸奖李琦“把雪写得真美”，说“我一见到雪花，就会想起你”。李琦是那样地热爱白雪，热爱白雪的“白”。她说“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永远只装着/半瓶清水”，说“它装着花的灵魂”，后来诗人在花瓶中装满了雪，“这是最没力气/在尘世开放的花朵/雪在我的瓶中化成了水/那伤心的凉/带着一种从天而降的纯洁”（《我最喜欢的这只花瓶》）。所有人中最喜欢雪的无疑是儿童，天气的寒冷、道路的湿滑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世界里只有白、只有美。李琦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这种孩童般纯净的心绪，并以敏锐的感知力从微小处写宏大，客观的物象在她的笔下被重新命名，拥有了独特的生命与意识，也自然地含蕴着诗人的温婉情思。在李琦的诗学辞书里，纯洁到了极致就是一种“白”，而“白”的最高级形象就是雪。
正因如此，几乎所有的本色、高尚与神圣都会让她想起这北方的雪。赏望一枝白菊，诗人感受到的是“从荣到枯/一生一句圣洁的遗言/一生一场精神的大雪”（《白菊》）；美妙的童声“就像雪花突然放声歌唱/这纯净清澈的歌声啊/带着雪的清白，雪的寒凉”（《听童声唱赞美诗》）；从北方望向更北方的诗歌盛世，她说“大雪如银，月光如银/想起一个词，白银时代/多么精准，纯粹。那些诗人/为数并不众多，却撑起了一个时代”（《诗人》）；当一个朋友离去，“他正一点一点地/变成一座雪山”（《一个诗人死了》）；想起特蕾莎修女，“我总能看见她的身影/当我看到江水、看到舒展的原野/当我看到远山的积雪/看到天边的云”（《特蕾莎修女》）；在更加遥远的地方，“圣贤和诗人，正身披大雪，缓缓走来”（《只有雪，还没有最后抛弃我们》）；面对祖母洁白的骨灰，她也会深情而感恩地发问：“知道我喜欢雪花/你最后要为我变成/雪花的化石？”（《祖母，这是你的骨灰》）一切关乎芬芳、诗意、美德和信仰的群喻，无一例外全部围绕“雪”这一轴心生动展开。
作为诗人，李琦最可贵之处在于从不高高在上，从不将自己置于与世隔绝的象牙塔，而是一直冷静地观照着现实。当雪下在不该下的地方，诗人说：“我在北方盼望，雪灾在南方来临/看上去柔弱的雪花，它凶猛的白/带来了许多地方的一片漆黑”，“我从童年起就迷恋的大雪/你以最快的速度融化吧/让那些受苦了的南方/快一点，缓过来”（《2008年春节雪灾记事》）。而注目社会底层时，李琦会感到真切的心痛，并把这种痛化作与雪有关的诗句。面对哈尔滨的冬天里最不可或缺的扫雪工人，她想到的是“在书中或报纸上，他们通常/被称作人民。他们是这个词里/最靠下，最结实的那部分/含辛茹苦，这是他们的常态/舍不得扔掉发芽的土豆/不会去买桶装纯净水/超市里耐心地排队，只为购得/那种限量供应、最便宜的米”（《扫雪者》）。回想往事时，李琦的眼前也会跳荡出刻骨铭心的情境。这份沉痛、压抑，通常被我们称作诗人的社会责任感，是我们高擎起爱与美大纛的力量。
李琦自1977年开始发表诗歌作品，她的诗被译成英语、法语、俄语、波兰语等多种语言。李琦说“诗歌看见了、记录了我几十年的生命历程”，无需强调的是，“雪”是这一历程中最为连贯、从来不知疲倦的意象。李琦从不追逐新潮，也不属于任何流派，她不慕浮华、沉静恬淡，只是静静地写诗。诗人自己说：“诗歌写作像擦拭银器的过程，劳作中，那种慢慢闪耀出来的光泽，会温和宁静地照耀擦拭者的心灵。”数十年如一日被反复抒写的雪，也在这年复一年的擦拭中与银器相互辉映。
在一首诗中，李琦说：“我会不断地写下去/那些关于雪的诗歌/我要慢慢来写出，那种白/那种安宁、伤感和凉意之美/那种让人长久陷入静默/看上去是下沉，灵魂却缓缓/飘升起来的感觉”（《下雪的时候》）。我们有理由坚信，未来的无尽岁月，李琦高贵的审美会同飘飞的雪花一起，一直身在诗歌高处，一直身在灵魂高处。

||作者林日暖
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黑龙江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在读硕士。在《当代文坛》《中国社会科学报》《社会科学报》《大公报》《词刊》《绿洲》《地火》《小说林》《岁月》《小品文选刊》《扬子晚报》《生活报》《南开大学报》“i看影视”等处发表学术论文、文学作品。本科期间出版长篇小说《第三本日记》。获2019-2020年度南开大学研究生国家奖学金、南开大学研究生一等“公能”奖学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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