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誉狂》(小小说)||文/沈志荣||【京西文学】第728期

2020年9月15日第245期 总728期沈志荣,兰州大学中文系毕业,从事高中教育管理与教学四十年。喜爱文学。于《甘肃日报》文艺副刊、《白银文艺》`《江山文学》等报刊平台发表小说散文四十余篇。
一个人对于一样事物的追求到了发狂的境地,终归不是一件好事。荣誉也如此,她,芳名火春草,仿佛就是为荣誉而生,却又因荣誉而毁。过早地结束了崇高荣誉殿堂里飘飘然享受时光的奇妙幻想,过上了连普通人都不如的过街老鼠一般的生活。难怪熟知她的人大声惊呼,啊——从天上掉到地上了。有的人还文绉绉地讥讽:返璞归真了。
火春草出身寒微,家境困顿。父母都是一门小手艺都不会的老实巴交的大山深处的种地农民。一辈子四门不出,就像钉子钉在了那个亘古不变的区区弹丸之地。面朝黄土背朝天,便是其终生真实的生活写照。
火春草的家被群山环抱着,处处沟壑纵横,进出村庄的路全是羊肠小道,且蜿蜒曲折,忽高忽低。有的像蛇一样紧贴在悬崖峭壁上,有的像蛇一样缠绕在弯弯曲曲的河道里。若遇雨雪,走路如滑轮滑,如踩高跷,如独木桥上骑马,稍有不慎,便会人仰马翻,洋相尽出。
孩提时代,和玩伴们一起耍玩,她个头小,志气可不小。争着抢着要当个领头羊,争着抢着要占鳌头。小小年纪,心知肚明,父母和家庭带给自己的只是寒碜和困苦;一丝一毫荣誉的光环都是不会耀眼登场的。所以,奋斗是自己一辈子的主基调,而且得从小开始。
上学之后,小学初中到高中,火春草是一路的学习标兵。初中时,一次,班上评选校级三好学生和优秀班干部,作为班长的她,挑明地既要当三好学生,又要当优秀干部。班主任难为道,只有一个优秀班干部名额和两个三好学生名额,你占俩说得过去吗?能服众吗?
然而,命运往往专门捉弄那些工于心计的人似的。高考临考前两天的那个傍晚,县城的街道上已经闪烁着零零星星的灯火。嫌县政府招待所的住宿费太高,火春草果断离开班级,一个人住进了芝麻巷一家姓马回民的私人旅馆。看到不少考生胡吃海喝,平时没怎么花过钱的火春草想,住宿可以凑合,吃喝还是应当好一点。毕竟是考大学了,人生能有几回?挥霍就挥霍点吧!
于是,她放下手中的干粮,走进了金三胖牛肉面馆。一碗牛肉面上来,放了一大勺子油泼辣子,倒了一股子山西老陈醋。啊呀,那个香呀,这可是小女子第一次这么享受。走出牛肉面馆,看到路边的西瓜,经不住诱惑,又买了半个抱上,抱到了旅馆里。急忙忙敲开东家的厨房门,要了把菜刀。一刀下去,啊呀,好口福,红囔囔的蜜砂瓤。不一会,半个西瓜底朝天了。个头矮小的春草,挺着个圆滚滚的肚子,睡到子夜时分,“咕嘟嘟”,“咕嘟嘟”,肚子里翻江倒海般闹腾了起来。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她已经拉稀拉到第五遍了。
看官你说,人家硬朗朗的身子上考场,考上三天,都叫唤头昏脑胀。她一副病怏怏的身子上考场,虽然止泻了,肠胃里缺少食物不说,还烧灼似的难受,能考出理想的成绩吗?原本一所重点大学没麻达的火春草就这样只考了个清远师范(注,当时的高考考生也可以报考中师中专。)
走上工作岗位后,火春草冷静思考,我难道一辈子就当个小学教员吗?不,不,绝对不。我要奋斗!她握紧拳头暗中下定决心,成就和地位是奋斗出来的。要想得到广为流传的名誉和尊荣,就得奋斗,奋斗,不懈奋斗。
在她选定的文凭接力赛中,第一棒是自考大专,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她非常轻松地边工作边拿下了它。第二棒是专升本。这时,她想到了离职进修。但是,这个思路很快被她否定了。她想,离职进修,好是好,可是离开了一线岗位,就等于几年里放弃了争得荣誉的机会。返校后,再重打基子重盘炕。这么多的职工,就更加难上加难了。所以,要做到两不误,就得自己辛苦点。一面工作一面攻取文凭。或者叫一面工作一面获取荣誉。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省级党校可以在各县党校开办党政专业本科班了。听到这个消息,火春草激动得一个晚上没合眼。她静静地望着天花板慨叹,真是天赐良机啊!
这样,只是熬了个时间,等了个过程,本科文凭便信手拈来了。不管它有没有含金量,但它客观上等于火春草捡到了一块大大的敲门砖,再加上已经的荣誉等身,她竟然一家伙调进了堂堂县一中。
县一中校长亲口对她说:“虽然没有这个本科文凭你就没资格进一中,但是选调你,我看重的却是你的荣誉。因为我相信,众多的荣誉后面必定是你兢兢业业的敬业精神和大家公认的工作业绩。”
这一巨大的成功令她陶醉,令她亢奋。毫不夸张地说,接下来的在一中的日子里,她一面拼命工作,一面死盯着各种荣誉。国家级的,省级的,市级的,县级的,校级的;教学的,管理的,德育的,体育的,美育的,党务的,科技发明的,爱国卫生的,植树造林的,拥军优属的……总之,只要是个荣誉,她都喜欢,她都想收入囊中。有的老师戏谑说,我们一中的荣誉室从火春草进校就搬到她家了,别的老师都躺在前辈们的功劳簿上睡大觉,都没再创造校史。
只两年,火春草被提拔为学校教导处副主任。紧接着,破格晋升为中学高级教师,工资涨了一大截,权力带来的利益也与日俱增。
尝到了荣誉和权力溢出的甜头,火春草对荣誉的认知猛然间提高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她认识到,原来荣誉不是孤立的。它与权力和利益或许是孪生兄妹。由此,她开始了对荣誉权力和利益共生效应最大化的刻意追求。
毋容置疑,又不到三年,火春草提升为学校副校长。又两年,提升为学校党总支书记。
此时,一个全国教育系统“三八红旗手”的名额由省政府分到了省教育厅,再由省教育厅分配给了宁州县。这一消息,给火春草又带来了一个彻夜难眠。
第二天刚上班,太阳普照大地的时刻,她骑了学校配发的自行车,直接来到了县委,踏进了三楼郭书记的门槛。
郭书记一看火春草走进门来,便猜到了她的来意。笑呵呵直奔主题:“小火啊,县委县政府这边没问题,我们商量过了,全国三八红旗手的名额还是给你吧!”
“谢谢郭书记。”火春草满面笑容,身子微微前倾,谦虚说。
“上级指示我们,这个名额必须分给有省级奖励且工作真正突出的同志。我们考虑来考虑去,还是给你最合适。”
“郭书记的抬爱,我永生难忘。”
“不过,省教育厅一关能不能过去,我就不知道了。向你透露一点信息,你们的老师给你起了个号名,叫荣誉狂。有人给我都递状子啦!得注意啦!厅长那里不知道有没有状子。”
“噢,谢谢郭书记提醒。”火春草的脸刷的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尴尬的表情丝丝掠过,低声说。
回到办公室,火春草一屁股跌坐在了沙发里,仰面朝天,凝神细想。怎么办?主动放弃?哼,这不符合本人性格。那么,要顺利通过,看来必须得找白厅长了。白厅长和我一样,也是省人大代表。省人代会教育口讨论时,见过几面,客套过几句,不熟啊!
第二天下午四时许,太阳还是火辣辣的。火春草乘校车来到省教育厅。厅办公室干事陈有志,是位小老乡。火春草通过他打听到了白厅长的家庭住址。紧接着,她冒了酷暑,汗流浃背,提着两个木盒子来到厅机关家属院,很快找到了白厅长的家。
开门的是保姆,年纪大约五十上下。她主动打招呼:“您好!请问您找谁?”
火春草没有直接回答保姆的问话,热情说:“大姐,我是从县里跑到省城办事来的。我知道白厅长血糖有点高,顺便带了点苦荞面。为了拿起来方便,面我装进了盒子。麻烦您转告他一声。”
“不行。白厅长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收礼的。”保姆坚辞拒绝道。
火春草急忙把小木盒放到了进户门里面,一个急转身,一边背着身子给对方挥手告别,一边小心翼翼下台阶,且说:“我走了。大姐,再见!”
“你是哪个县的?把你的东西带走!你怎么这么难为人呢?”保姆提着火春草放下的木盒子,站在楼道里嚷嚷。
“盒子里有我写的纸条。写清楚着呢。大姐,请回吧!谢谢您!”
下班后,白厅长及时回到了家中。
保姆解下围裙,赶紧把下午有人送礼的事做了汇报。
白厅长笑盈盈的脸庞立时收紧了许多,问:“什么礼物?”
“礼物很简单。两小木盒子苦荞面,一张……。”
“谁送的?”
“木盒子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她叫火春草,省人大代表。说是您认识她。”
“噢,认识。她为什么送礼,没说吗?”
“她说,明天上午她会到厅里当面给您说的。”
白厅长定睛思考了一下,说:“噢,我明白了。”接着,又问道,“你刚才说,还有一张……一张什么?”
“房……房卡。”保姆脸上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嘿,没想到这女人还会搞这一套。”白厅长一巴掌拍到了茶几上,马上安排道,“请打电话把老噱头叫来,让他跑一趟。我刚出门时,看到他正吃饭呢,这会儿估计吃完了。这会儿正是饭点,其他人正吃饭呢。”
老噱头年过半百了,是厅里的园林工。五年前老伴儿病世,生怕俩儿子受气,一直没有续娶。现在,儿子都上大学了,他自由闲适了。
老噱头生性幽默,喜欢说一些笑话,做一些滑稽动作,每年厅机关新年联欢晚会上他都是主角。这会,他一听厅长叫,高兴得屁颠屁颠的,一边哼着小曲,一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厅长家。“咚咚咚”,连敲了三下。
保姆迅速打开门,把两个小木盒和房卡交给了老噱头,并叮咛道:“这是两小盒子面粉和一张房卡,厅长让你把这些东西送给这间房子里今晚住的客人。”
“噢……”一路上,老噱头一只手提着两小盒子苦荞面粉,一只手拿着房卡翻里翻面看,“皇冠大酒店a区520房间”,这……这什么人,给厅长送苦荞面粉,是厅长血糖有点高。为什么要给厅长送房卡?厅长的家和皇冠大酒店只隔着母亲河,有什么事儿需要厅长住酒店?没必要吧?卖淫的?不不不,卖淫的又怎么会送面粉呢?他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自己否定着自己。忽然,他站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右手食指在右耳前一晃一晃的,自言自语道,性贿赂,求厅长办事的女下属搞的性贿赂。厅长叫把房卡送回去,说明厅长拒绝了。
不经意间,老噱头站在了520房门口。他轻轻敲了三下。
正在看电视的火春草听到敲门声,立即关掉电视机,走向门口:“谁啊?”
“我……”一听是位年轻女人的声音,老噱头立即肯定了自己判断的正确性,不免多了几分兴奋。随即浑身上下好像一股火在燃烧一样,胸腔里更是有火苗在窜动,喘气都有些紧张。
“你是谁?”
“我是教育厅的老噱头。”
“啊,你……有事儿吗?”
“白厅长让我还房卡。”
“啊……”火春草差点从地上跳起来,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惊叫。她慌忙向后转,立马跑过去,拿起茶几上的小手包,拉开拉链。啊,银行卡还在,房卡……房卡却在人家手里,显然是放错了。她抡起拳头朝自己的脑袋狠狠砸了一家伙。哎呀,我的妈呀!我还以为房卡落手包里了,刚才找服务员开的门。转眼,她说:“你回吧!老噱头,房卡放门上。”
“不行,厅长让老噱头亲自交给你。”
春草一愣,没好气地说:“放门上吧,没事儿的。”
老噱头屁股一拧,猛地别进门去,胖乎乎的身子差点塞进了火春草怀里。
火春草向旁边一闪,神色紧张地看着他。
这时,老噱头近距离闻到了久违的女人味,像一头发情的公牛,盯着火春草,两眼圆睁,射出了火一般的光。
火春草瞅着这位长满钢针般胡茬子的大叔,怯怯地连连后退,快退到大床边沿了。
老噱头扑向火春草……
火春草大声嚷嚷:“你……你要干什么?”
“我说了,给厅长帮忙。”这时,老噱头的情绪稍稍做了一些调整。他做了一个甜蜜的鬼脸,滑稽的个性重新展现。
“胡说!滚出去!”火春草右手一挥,厉声道。
“没帮忙,滚不出去的。”他又向前逼近了一步,笑盈盈道。
“那我喊人了。”
“喊啊!你就喊你想性贿赂厅长。喊啊!”
火春草触了电似的,一屁股瘫在了床沿上。
不由分说,老噱头饿狼扑食般又一次扑了上去……
不几天,火春草就确认了失去全国教育系统三八红旗手评选资格的事。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半月后,火春草性贿赂的事儿不胫而走,社会上传得沸沸扬扬。
又过了一个月,市委组织部文件通知,免去火春草宁州一中党总支书记职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