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青石弄五号(老苏州系列)

青石弄五号
这是苏州小巷里的一个极普通的门。要不了多久,这门内的小园子必将是重要的文物。当年叶圣陶与他的亲家夏丏尊合作写了学生写作读物《文心》,叶先生就用这半部书的稿费,买了这个园子。后来,叶圣陶到了北京,说:把这个园子捐出来吧,让南来北往的作家、诗人来苏州有一个小憩之所。再后来,这里成了《苏州杂志》编辑部,陆文夫曾带着一些文人在此撰文、编文,范小青也是从这里走进了江苏省作协大门,做了主席。现在,陶文瑜与他的同仁门们,继续在门内舞文弄墨,编稿子、出杂志。我有时也会进入去坐坐,那是一个能使人记住,并产生遐思的地方。

庭园不大,最近整修了一下,卵石铺地,角落还挖了一个极小的池塘,也就几张八仙桌方圆大小,还架了一顶桥,一步也就跨过去了。花草也更换了些,凄凄的野花野草少了,但那棵石榴树还在,那棵梅树还在,那棵芭蕉还在。不过,我感觉缺少了点什么?当年叶圣陶居住在这里的时候,是不是这个样子呢?我总以为没有改造之前的那个样子,可能更接近它原来的样子。虽然有些杂蕪,有些藤藤蔓蔓,但有一种很难得的野趣在,特别是在古城的小巷深处,还留着叶圣陶的气息的园子更能体现出那般质朴疏淡的气质。如今,似乎多了有一些像园林的景致,而叶圣陶的故居是应该保留着那种疏疏落落的平常人家的样子的。
说庭园,其实是一个大天井。大门东向,南面是围墙,与邻居相隔,西面与北面是回廊,敞开式回廊,站在回廊里,或坐着,看庭院里的花草发芽,开花,或者落花、落叶铺在地上,阳光再打在上面,总会让人触景生情。叶圣陶当年居住在这里的时候,忙碌一天回家,借着微弱灯火,进了门,走在廊里,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从这个庭院,也许会想到他曾待过的甪直保圣寺隔壁的小院子:他在那里当小学老师,那些像书房似的教室,教室外他与他的学生开辟的小菜地,不远处苍老的银杏树,银杏树下的池塘,还有池塘外的唐朝诗人陆龟蒙的墓,与此地多少有些联系。从甪直,到苏州,从保圣寺,到这青石弄,两个院子连在一起,也是叶圣陶人生的一段重要路途,其中有多少故事啊?假如,有一个难得的可以留在家里休憩一下的日子,我总会猜想叶圣陶会坐在哪里?是廊上?是庭院里?

回廊一边是庭院,一边是居舍。坐北朝南一排,坐西朝东一排,每排四五间房子,都是平屋,成丁字形。当年,叶圣陶卧室是哪?书房是哪?会客间是哪?不问,现在已看不出那是那了。如此也好,我对每一间房舍都有了念想。一个对近、现代教育与文学作出不朽业绩的人,他的私密生活所在地,一定有无限的蕴藏。现在,我坐在任何一间屋子,我都能想象当年叶圣陶坐在那里,或埋头著述,或与朋友,促膝相谈的情形。叶圣陶无论做老师,还是当作家,都做到极致,他一边做老师,一边写小说;他一边当作家,一边阐述对教育的理解,并以自己作为桥梁,把两者沟通起来,就像一道彩虹。现在,故乡苏州没有忘记他:教育,提出了“像叶圣陶那样做老师”;文化,设立了叶圣陶文学奖。那也是这个庭院的荣耀啊,可是这个可以称道的地方,除了门口挂了“叶圣陶故居”的一方木牌之外,里面找不到任何痕迹。
不过,这样做,也许正是叶圣陶的本意。青石弄五号,是苏州杂志编辑部,可不像一个单位,还像一个家庭,像叶圣陶的子孙延续的一个家。无论哪一个房间,都能照得进阳光,无论哪一个房间,都能看得见庭院。大家在各自的房间工作,就像各自生活在那里。文人的状态,——放松的状态:作家的状态、诗人的状态、乃至画家、书法家的状态,工作的、生活的,严肃的、娱乐的,分不清哪是哪?谁是谁?都完整地呈现在那里。南来北往的朋友,有名的没有名的,到了苏州,往往都会去那里,坐一坐,喝一杯茶,闲适的、疏朗的,乃至放肆一阵地,相互叙述、表达与倾听。相识的、不相识的,在那里相遇,只要有一、两次,都会成为朋友。

最可称道的是那个园子里的饭堂,说食堂真是夸大了它,只不过一张圆桌,放在西北角的一间房间里,吃饭的时候,整个编辑部七八个人,就像一个家庭,团团坐在一起,少则三五个菜,多则六七个菜,也不分食,每次见了都令人羡慕,有一种亲情在那里荡漾。吃饭的时辰到了,假如朋友来了,则是一定会被主人留下来,与他们坐在一起用餐的。每当他们裹了馄饨,或者烧了咸肉菜饭、农村的朋友送来了鸡鸭、新上市了大米蔬菜,都会邀请朋友前往品尝,假如,受邀者临时有事不能去了,主人还会生气、不开心。我所工作的园子与他们这个庭院离得近,小巷里走走,也只三五分钟,所以我是常客。有时,我也会不请自到,也不打招呼,去晚了,他们已用完餐,就吃一些剩饭剩菜,有时厨房也会再为我新炒一两个小菜,大家都不在意。我吃,他们则坐在边上,陪我聊天,那种感觉,是家的感觉。
有一天饭后,我们几个朋友,度着方步,走到中间的庭院,墙角的一株芭蕉,枝叶舒展。我听到了一间趣事:那时陆文夫还健在,还在这个门园里主政,陶文瑜还是一个年轻的小编辑。大概也是这个季节,芭蕉舒展。小陶兴致来了,拿了一支毛笔,竟然在芭蕉叶上写诗。一个讲究卫生检查的严肃时代,这样做多少有些出格,园子里吵吵嚷嚷,惊动了正在内屋伏案疾书的陆文夫。陆文夫走出来,看着芭蕉叶上还在流淌着墨汁诗句,也责怪了小陶几句。说完转身回走,背着大家,却对小陶微微一笑。这一笑,许多年过去了,陶文瑜还记得,他说,一霎那,心里感觉暖暖的,感觉老陆理解了他(在这个门园里,都不以官职相称,陆文夫这么一个大作家,大家也不叫他主编,都叫他老陆)。今天小陶已经成为老陶了,他的诗文也写得很更好了。不过我倒喜欢他不经意、率性写出来的“顺口溜”,那真是绝了。我常在心里想,老陶有这绝活,是不是就是从他在芭蕉叶上写诗,背后受到老陆变相鼓励开始的?
陶文瑜喜欢书法,不管有事,还是无事,每天都要写几张,有一次送了我一幅,内容就是他的顺口溜:
“柴米油盐皆佛经,
高僧就是老百姓,
普度众生靠众生,
凡人难得有凡心”。
真是好得不得了的句子,诗句浅,蕴含深。我一边看,一边叫好,他以为我说他的书法好,其实,我是说他的顺口溜好,等他弄明白我在说什么时,竟对我翻白眼。现在有人看不起顺口溜,通俗,以为不能登大雅之堂,是一个认识的误区。古诗十九首,我以为就是当时民间的顺口溜,流传了一千多年。今天的诗,以后能够流传下去的,我以为也会是通俗又深刻,富于艺术魅力的顺口溜与歌词。他听听我说得有道理,被我称赞,终露得意之色,过了几天,又送与我两幅:
“回头看看来时路,
走过路过也错过,
亏得当时也错过,
才有现在不啰嗦”。
“青石弄里玉兰花,
慢开叶子先开花,
别人时令我不管,
自己心思自说话”。
多好的句子,真是把话说绝了。站在廊下,望着那株老陶在叶子上写过诗的芭蕉,我对他说:“你的书法超过了你的散文,而你的顺口溜又超过了你的书法。”这次他不生气了,回答我:“是啊,是啊,我只能写写顺口溜!”

叶圣陶故居,有一种气息在。那是弥散在园子里,多少年都散之不去的。人处其间,是一种浸润,所有的人都会受其影响。陆文夫的《美食家》、范小青的《裤裆巷风流记》都可以与叶老的《倪焕之》渊源式的阅读。老陶与叶老写作风格虽然相去甚远,不过实质是相同相近的。叶圣陶有两一句话流传很广,家喻户晓,叫做“为人生而文学”,老陶的顺口溜,以调侃、诙谐、风趣的形式,同样也是真诚、真实地写人生百味,正合乎叶老文学主张之要义。如今,墙壁上,有一幅叶圣陶的刺绣像挂在那里,那是任慧娴的作品,任慧娴是现当代刺绣大师,她绣的叶老的画像真是一件神品,和蔼、慈祥的叶老,就在那儿,还是笑眯眯的对着这个园子,对着这个变化着又似乎没有变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