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峰┃假如爱可以重来

红旅游去了,餐厅的灯还亮着。
我躺在客厅借用手机的光芒独守一份宁静,享受暗夜在现实提供的安稳。爱上一个人的夜,喜欢在一个人的寂静里翻阅过往萍踪。
记忆里的那年雨水很足,遍地草木葳蕤。七月的一天的某个中午,一阵暴雨足足下了一个小时。村子门前水流湍急,水壕两畔的庄稼被洪水漫后已是一片狼藉。村民们闻讯赶来查看自己田里的庄稼。一些贪玩的小孩在水壕畔也来凑热闹。水壕畔有一个很大的蓄水池,孩子们淘气地在蓄水池边打捞冲来浪沫。一个小女孩不小心滑落在蓄水池里,小男孩拼命用自己的小手拽着小女孩,放声大哭:哥哥、哥哥…一个比较大一点的男孩跑来施救。他拽着男孩,怎奈小小力气怎能敌过两个人的重力,他要求自己的弟弟放开小女孩。小男孩一声“不要”的长长呼喊声划破相隔几十年后的夜的寂静……悠远的童声让我的泪在眶里含着不忍掉下来。一种情到深处难以抑制的情绪,渗透了这夜的寂静。
对于那段无法忘怀的往事,我一直羞于用文字来表述,更不会对任何人说起。任由这种思念在脑海蔓延,有时会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长叹。
我和林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八十年代初同在一所小学就读。
我们村是某乡镇最南端的一个自然村,地处山区,没有大山却有沟壑,村里杨柳成片,桃树、杏树、果树栽种在门前门后,春来夏往,一片生机。村前深沟里有一条小河贯穿南北,汨汨流淌的河水演绎了我一波三折的生活包括起起落落的婚姻。
三月,冰河解冻土质疏松。有一种“辣辣”草本植物破土而出,幼小嫩绿的叶子匍匐在地,根细长直立埋在土里。我和林习惯一起用小铁铲掏挖白白嫩嫩的辣辣根,然后细嚼慢咽品味那“辣辣”的味道。那个时候他是挖“辣辣”出力气的那位哥哥,我是拾捡按劳分配的那位妹妹,那份童真至今还保留在“辣辣”的那悠长的余香里。
我和林是玩伴:一起拔草喂养牲畜、一起捉迷藏,一起玩耍沙包……童年的记忆啊,已经很遥远了……
记不清是哪年三月的一个下午,我和林放学回家正在门前园子里挖“辣辣”。在县城工作的父亲回来,他走到我们跟前,用手摸摸我的头说:赶忙回家试一试这件绒衣,给你买的。我抬起头看见父亲手里拿着一件底色为黄色的黑色花纹蝴蝶图案绒衣,格外高兴。因为那时家里很穷,孩子穿的衣服大多是手工缝制,买一件成品衣服确实很稀罕。我高兴地丢下手中的“辣辣”,拉住父亲的手兴高采烈地往家里走去,回头的时候才注意到,父亲的另一只手拉着林。就在我回头的一刹那父亲开口对着林说话:两个这么要好,长大就把××(我的乳名)给你做婆姨吧,俩人一天能在一起玩耍。听到父亲这话,我顿时感觉浑身上下的不自然,羞涩地忙忙偷看一眼林,不曾想和林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只看到林低头不语。我狠狠拽一下父亲的衣袖,扭头跑回了家……
正是父亲的这句玩笑话,使我和林有了一层莫名的隔阂,两个人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在一起了。
林似乎也和我一样,平时也有意无意地躲避我。
之后上了初中,我们每周只能回家一次。虽然我和林一起步行相跟着回家,可是我从来不好意思和林主动搭讪。有一次,在回家路上,林把在学校买来的面包分一半给我,我不知道哪来的那么多羞涩,不愿意用手接过林递给我的面包。于是林开口说话了:拿上,保证以后我不要你做婆姨。
听了林的话,我的双颊不禁臊热起来……
那时候很小,对爱情没有太深的理解,朦朦胧胧的感觉,婚姻就是一男一女在一起过生活。
就这样,我们在一起度过了童年、少年。
林高中毕业后,学了一门装潢手艺。我呢,还在县城复读。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和林在车站相遇。林穿着劳动布喇叭裤,裤口的尺码足可以遮掩住那双白色的旅游鞋子。(那时候时兴喇叭裤,裤口越大越时尚)白色的夹克衫显得潇洒得体。林是一个穿着很讲究的男生。不知道为什么当彼此眼神碰到一起的时候我的脸忽然红了,心跳不已。林也显得不自然。至今我还依稀记得,林主动上前和我搭讪时彼此羞涩的表情。
彼此寒暄后我才知道,林是去乌海的。因为周末了,我自然是回家。林知道我要回家后硬塞给我十元钱。那时候从县城到乡镇的路费不过是一块二毛钱。节约一点十元钱够一月的菜票(那时候交粮兑换饭票,五分就可以打到一勺子熬酸菜,大杂烩也不过是一毛五)这十元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不算一个小数目。
彼此寒暄不知不觉中,班车就要启动,我们匆匆告别。
林向西我向东,俩个懵懂的年轻人奔向各自的方向。
可能是命运,也可能是我的努力不够。高考落选了。
落选后我回到村里教学,林仍在乌海。后来林的父亲上门提亲,遭到爷爷的强烈反对。这或许与爷爷的经历有关:七个月就没了娘,从小饱受疾苦,还受了地主户仲连的欺压,农业合作化缺工少分的受村长挤兑。所以爷爷有拒绝的理由:林的父亲不地道。(在我小的时候,粮食按劳分配,父亲、叔父都在县城上班,林的父亲是村长,在分配粮食的问题上不够公平。用爷爷的话说:给农业社交了该交的钱,林的父亲还是克扣了我们口粮,让我们一大家子挨饿受气)所以爷爷绝对不支持这门婚事,并放出话,与不地道的人势不两立。那时候婚姻大多为父母包办,爸爸在儿女婚姻上没有经验,也多数听爷爷的安排。我虽说读了几年书,但也逃不掉世俗观念的束缚。
那时候村里的姑娘大多在十八岁左右就找了人家。二十一岁的我自然而然成了村里大龄姑娘。虽说养女百家求,但在爷爷的眼里,林不在我的择偶标准内。即便我像父母按过无数次提示键,甚至不好好做家务以表示抗议,但终是于事无补。就这样,这边的父母张罗着给我找婆家,那边的林纠结犹豫,我夹在中间,饱受煎熬,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形容当时的情景。这种境况持续了两年多,最终还是我妥协了,背着林给予我“高攀不起”的包袱忍痛割爱。我知道我不能对父母不孝,也没有勇气打着“爱的旗号”与林远走高飞。
有时候人真的滑稽可笑。即使彼此承担了分离的苦痛,但还想为自己虚拟出一个未来。就在爷爷帮我选了婆家的第二天,我在办公室内,林推门而入,像审犯人一样审问我,发出一连串的为什么,最后加了一连串的承诺。但事已至此,承诺再多也于事无补。我哭了,眼泪是最好的诠释,也是最好的表达方式。也许只有痛,我的眼泪才会如此放纵。
眼泪,要流就流吧,流尽无奈、流尽无助、流尽心中所有的爱恨情仇……
不久我也听到林恋爱的信息。我的心莫名其妙有一种痛,痛到极处是一种撕心裂肺吗?我忽然感觉到自己很自私,自私到自己无奈放弃却要林来承担所有……
经过那么一段折腾后,彼此都静于无奈,安于现实。各自在自己的家庭里痛苦并且苟活着。
我的婚姻是不幸的,林的人生是悲剧的。
我成了婚姻寄生虫,结婚、生子、承担家务。
融入家庭就得适应一切。我慢慢学会做鞋,年头节令我还学会一门好手艺:做炉馍馍搓麻花等。用母亲的话说:姊妹四人唯独我心灵手巧学啥会啥。做第一双鞋底,就赢得大嫂和母亲的好评……
林也过起了自己的生活,或许幸福或许……我偶尔会旁听侧击打听一些关于林的生活信息。传话筒堂嫂说,林混得很不错,只是我没有那个福气和命和林一起过享福的日子……
一切都像村前的小河,安安静静地淌过四季。
一九九九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八那场雪好大,大的覆盖了林的所有人生轨迹。
那天林从乌海风尘仆仆地回到村子,和往常一样挨家挨户地转悠。堂嫂说,一点都看不出来是一个要走(死)人。林和以往一样每次回来都要去堂嫂那里坐坐,顺便带点小吃。那时候堂嫂在家开了个小卖部,农闲的时候,村里的人大多聚集在那里玩玩扑克牌。林是个爱热闹的人,这次也没例外,照样子先去了堂嫂家。照样带给她一些水果之类的。拉了拉家常,还打问了我的近况,建议我以后做点什么什么的。人往往就是这样,心有牵挂就有话题。太阳偏西,林急着见他的狐朋去,堂嫂没能留住林吃上几口饭,林就匆匆地走了。
后来知道林从堂嫂家出门后还没看自己的母亲,就急着奔往朋友的酒宴去了,那场酒宴断送了林的性命。林死了,死在酒桌上。后来警察做了尸检报告说,酒精中毒。后来的后来我听到有人这样说,脖子有淤青,脸有大块的臃肿……
此后,我就留在了人死不能复生的悲痛里,也伤在尸检报告的句号内。然而,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还能怎样呢???
人生就如同一场戏,有传奇,亦有悲伤。现在回想起来,活着真是很幸运,虽然事不如人意。太阳每天从我的头顶走过,时光一幕一幕回放着记忆的痛苦和快乐。而林呢?
假如爱还可以重新来过,林或许就不在故乡的泥土里沉睡,我也就不在异乡流浪……

夏峰,陕西定边人。个体户,作品刊登与 《盐州文苑》《边地》《塞上》《华夏微型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