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正青┃旱 柳

写下这个题目,有必要说一下我对柳树这个最普通树种的另一种情怀。今年十月的一天,我与朋友驱车行驶在靖边县的某一处乡村,在路过一大片漫坡地的阳湾时,一长溜粗壮高大的柳树兀立在我们的眼前,我的潜意识里某根神经仿佛被电击一般触动了记忆的闸门。我立即停下车来,眼前的景象与我儿时的那些难忘的镜头极为神似,满地金色的柳叶似乎在为刚刚的凋零而悲叹,葳葳蕤蕤的枝杈上残留着的黄叶,在斜晖的映照中闪烁着熠熠的光芒。即便如此,一天紧似一天的疾风加速着晚秋的孤寂与苍凉。小时候每在这种境况下,手里早已提一个筐子,抗一把扫帚,把飘落的树叶一片片扫成堆,用手揽进筐子里,站上去用脚板踩实了,一筐一筐地运到家中的柴窑窑里,或做喂兔子的饲料,或在寒冬时煨炕取暖,真是物尽其用啊!现如今的柳树,早已退出了原有的使命,在装点着春夏秋冬四季风景时,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更多的是保留了无以名状的怅惘和忧伤。因为它曾是我们在艰难生活之中不可或缺的密友,也是我们在贫困状态下重要的生活来源之一。
陕北人早期栽植的柳树以实用为主,学名旱柳,也有叫旱地柳的,在文人骚客的诗章里出现的少之又少。一是跟整个南北文化氛围有着直接的关系,另一个是两种柳树的民间作用反差太大,故在古诗词里多是以南方的垂柳为模型,其作用真是天壤之别哪!
南方的柳树除了在文人的眼里有一种淋漓尽致的情态,是一种柔和缠绵的象征外,在古代更是相别相送的信物,也是高雅人士殿堂式的一种文化。比如李白的诗句“今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白居易的诗句“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垂柳在文人的眼里是优美的风景,更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文化,如同端午节得戴艾蒿一样深入人心。送别朋友时,折一枝柳条相送,并且要唱,唱出此时的离愁别恨,唱出心中千丝万缕如柳丝一样的柔肠寸心。正如杜牧所描述的那样,“几处伤心怀远路,一枝和雨送行程。东门门外多离别,愁杀朝朝暮暮人”。这就是两种柳树的人文差异。柳树因品种和地域的不同,决定着它自身的欣赏价值和使用价值。
旱柳在过去的陕北,首先是向导,也是招牌。为什么这样说呢?路上的行人面前要是出现了一滩滩一簇簇柳树时,你也就走进了一个人欢马叫、鸡鸣狗咬的村舍,村舍的庄前屋后,尤其在河湾里,柳树长得郁郁葱葱,挺拔苍翠,上面有各种鸟儿鸣叫不止。村庄的勃勃生机和鲜明的生活气息洋溢在柳树的枝头,柳树不仅仅是围绕着村庄的一道风景,更是庄户人家信心满满的一大财富。
每年立春过后,庄户人抗一把锋利无比的斧头,腰上缠一根麻绳,来到自己的树林前,用力攀上树身,站稳了,抡起斧头开始砍树,俗语称之为栝树。随着一声声清脆的撕裂的响声回荡,一根根木椽带着丰茂的枝梢躺在了树根底,之后,一个个秃兀兀的树身子留在了原地,陕北人把这种砍树法也有叫捛头的。这些砍凿下来的柳树枝杆,全部做到了量材而用,粗的截断成椽,凉干后可做盖房或牲口圈棚的木椽用,略细的在火堆里屈端了,刮掉皮,做了各种农具的把子,其他细梢子可做山羊或家养兔子的饲料,也是晒干后整齐地垛在硷畔上备做饭用的最好的柴火。
让人叹为观止的是柳树的强大的生命力,它像神话中的孙悟空一样,在人们砍完它身上的木椽后,一个春天至夏季的时间,一簇簇更加茂密的枝叶,青翠馥郁地再一次生长在树身上。故陕北人在砍树的时候是很有讲究的,柳树的谐音为留,在木椽的砍凿点需留半尺来长的木桩,新的嫩芽会在此基础上茁壮成长。只要有大片的柳树在,庄户人家的生活资料就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柳树是不畏惧砍折的,神话里孙悟空的头被妖怪砍了后,念念有词就会长出新的头颅来,而陕北的旱地柳只要你是深得其法的砍凿,是越砍越旺盛、越砍越茂密的。柳树的枝叶又是家畜最爱吃的草料,尤其是山羊兔子们。当人们在山中劳累一天往回赶的途中,顺带着攀折一抱嫩柳枝条,回到家丢进兔子的圈窝里,兔子们欢蹦乱跳地上前,一会儿就会将叶片吃光,它们甚至连枝杆上的柳皮都啃得干干净净,剩下的只有白白嫩嫩的骨杆了。
大凡生长在陕北的农村人,对柳树都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情怀。当一树黄叶在柳枝上、在道路旁、在秋风中瑟缩之时,除了秋的苍凉,面对着沉寂的阳湾,少了儿时那么多的欢快,少了记忆中浓浓的庄户的气息。儿时的柳树曾经是意念之中一道美丽的虹,它像阳光下的影子一样,时刻镶嵌在年少时那亘久的快乐中。每当南风微醺之际,温煦的阳光一天天变得和暖起来,背洼洼的积雪早已消融殆尽,深翻过的土地湿漉漉的一片,散发着泥土馨香的味道。这时候,柳树开始舒展自己慵懒而柔软的枝条,枝条上不知何时已长出了毛茸茸的绿萼,几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站在柳树下,他们很娴熟地用小手折几根柳枝,拧动柳枝青皮,抽出里面白的骨杆,用剪刀剪掉青皮两端的茬口,掐去细头半厘米长的表皮,一枝柳咪咪就已成熟。待他们每人嘴里叼上一枝后,就学着唢呐手的姿势和腔调,踏着唢呐手娶媳妇的步子,满世界响着吚吚哇哇柳咪咪的音声。这种久久回荡在田园间咿咿哇哇的柳咪咪声,吹出了孩子们童真无邪的欢乐,吹出了庄户人家明快的生活氛围。
如今,陕北的旱柳早已卸下了过去被栝、被折、被烧火的重担 ,一棵棵都长得繁茂而高大,有的像农村留守老人一样耆耋垂垂,呈龙钟之状,当潜意识的忆念在现实的场景中弹返回来时,心中不免多了些空旷之感。没了人欢马叫,没了鸡鸣狗咬,更没了冒着一缕缕炊烟的土窑洞。眼前的一切,只是那遥遥远远的一丝牵绊,一念乡愁。北方的旱柳啊!你会是将来的文人骚客的诗章吗?我想起了论语里一句话:“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浑浑噩噩已近知天命之年,以这苍凉之景结尾吧:
新月年年长川照,桑田岁岁变古道。
如斯尘缘多寂寥,乡愁一念梦魂笑。
卢正青,笔名青山依旧。生于一九六八年,现供职于吴起国土局,白豹镇国土资源所,把文字变为拨动心灵的弦,是我一直追求的梦想。学会享受时间,倾听每秒钟时光的律动,并沉醉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