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风云弹弹堂(脑瘫者的游戏世界 | 我们)

游戏风云弹弹堂
第三篇，写于2012年。这一年，我离开《家用电脑与游戏》杂志社，在网易游戏频道做了一个叫做《见证》的栏目。现在回头再看，这个栏目的文章质量难以与纸媒相提并论。一是网媒的更新频率和表现形式，二是我个人的原因。最初的想法是以第一手采访为主，但没能坚持下去。有捷径可走时，人总会走捷径。

认识晗晗是在2012年的ChinaJoy会场上，晗晗坐在轮椅里，系着安全带，晗晗的母亲推着他，晗晗的父亲在前面开路。和他们简单聊了几句，展厅很吵，我们移到外面的过道上，留了联系方式。一个月后，我去北京采访晗晗，在他们家吃到了美味的炸酱面。
认识小潇是在晗晗之前。小潇喜欢《流星蝴蝶剑》，一款游戏玩了九年。他喜欢刘亦菲，喜欢五子棋。先是在网上和他聊，他还在读书，空闲时间不多。一年后，我去了趟广西，和他见了面。他是个爱笑的男孩。我们一起去联通营业厅充值，没有残疾人通道，他的轮椅上不去。他并没有让我帮忙，去了另一家，也没有残疾人通道。
从广西回来后，我去本地的一家儿童康复医院，采访家长和医生，认识了贝贝。贝贝是个很害羞的女孩，爷爷带着她锻炼。贝贝的父亲离开了这个家庭，母亲打零工挣钱养家，很辛苦。残障者的家庭，多多少少存在问题，但你也没法指责谁。
这些年，没再和他们联系。刚才翻了翻QQ，2014年，晗晗建了一个《我的世界》的群，他是群主，但没怎么说过话。小潇的QQ昵称改名为“道”，头像是八卦图，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盗了号。

晗晗
　　
1
　　7月26日上午，母亲推着16岁的儿子晗晗，在人群中缓慢行走。
　　晗晗系着安全带，坐在轮椅里，看不见两边的展台。母亲在他身后推着轮椅，走走停停。父亲挎着包，拨开两边的人群，偶尔拿起相机给母子俩拍照。他们一家从北京赶来，提前在网上预订了门票。母亲说，去年，晗晗就盼着要来ChinaJoy看看。
　　晗晗从小患有脑瘫，由于存在语言障碍，难以与人正常沟通。但他吐出的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甚至一个眼神，母亲都能立刻领会。休息时，母亲拿出一瓶矿泉水，一边喂给晗晗喝，一边用纸巾擦拭从他嘴角流出的水。
　　每当看见自己熟悉的游戏画面，或是听见别人提起自己喜欢的游戏时，晗晗就会流露出兴奋的表情。母亲说，由于平时缺乏娱乐，也难以和正常人交流，现实中的晗晗没什么朋友，游戏成了他最要好的伙伴。
　　晗晗喜欢玩魔兽和星际，能够操作键盘和鼠标，同电脑打，也会联网和其他玩家打。父母还给他买了Kinect体感游戏，带他一起玩。问他玩得怎么样，晗晗只是笑，说不出话。父亲在旁边调侃说，他是菜鸟。
　　参观暴雪展台时，晗晗很开心，坐在轮椅上手舞足蹈。母亲抚摸他的额头和胳膊，让他放松。一号馆内，两个相对的舞台正同时表演节目，中间的通道上挤满了驻足眺望的观众。人们面朝两侧，看不见身边的情况。保安见状，过来帮忙。我们不得不用身体从人群中撞出一条路，让晗晗和他的母亲通过。
　　中午11点多，母亲推着晗晗离开了展馆，她说孩子这两个多小时过得很高兴。父亲问我，网上能不能收看到这次展会的视频转播。我不确定。
　　告别时，我承诺下次会带些魔兽和星际的周边给晗晗。晗晗转过头，看着我，开心地笑了起来，然后吃力地说了声“谢谢”。这是我第一次听清他说的话，这也是他第一次主动和我说话。

　　
2
　　“Watch your step（小心脚下）！”《龙之信条》里的一名NPC说。
　　游戏中的晗晗身披铠甲，左手举盾挡于胸前，右手持剑，在昏暗的地牢里寻路前行。现实中的他躺在沙发上，肩部以衣物垫高，将上半身微微托起，头枕着靠垫，视线越过平躺的身体，投向电视屏幕。
　　晗晗今年16岁，一米八的个头，90多斤，胳膊和腿瘦长。他患有脑瘫，腰部无力支撑上身，头也难以抬起，玩电视游戏只能保持半躺的姿势。
　　由于双手协作能力差，晗晗的左手只负责拨动摇杆，右手在按键的同时，还必须握紧手柄。手指无法完成精细动作，导致游戏过程并不顺利：角色原地打转、绕不过障碍物、行走时无法兼顾其它动作、战斗时误弹菜单界面……准备退出时，屏幕上显示“继续游戏”和“保存并退出”两个选项，他以左手拇指顶住摇杆，上下拨动了五六次，才圈中正确选项。
　　情绪紧张或激动时，晗晗的手会不自觉地抖动，尤其是左手，因僵硬而失去控制，腕关节几乎弯成直角，仅靠右手攥紧手柄。抖动剧烈时，手柄从胸口跌落，甚至被甩出。
　　玩了十多分钟，晗晗的身体慢慢滑下去。他无法自己调整姿势。母亲扶住他的脖子，撑住腋下，用力将他抱起，如同对待婴儿。
　　“掐着我了。”晗晗笑着说。他是个爱开玩笑的孩子，尽管受脑瘫影响，说话口齿不清。当别人理解他时，他会开心地笑。当别人听不懂时，他会耐心地一遍遍重复。正如玩游戏，失败后，他会一遍遍从头来过。

　　
3
　　“脑瘫”经常被与“智障”划上等号，这是误解。脑瘫是婴儿尚未发育成熟的大脑受伤所致，通常表现为运动障碍和姿势障碍，比如抬头、翻身、坐、站立、行走有困难，手部动作不灵活等。部分患者伴有智力、语言能力、认知能力、学习能力的缺损，以及癫痫、视障、听障等其它症状。2002年，欧洲脑瘫监控中心针对4500名四岁以上的脑瘫儿童进行调查，结果显示智力障碍者（IQ低于50）约占31%。
　　晗晗六个月时被确诊患有脑瘫，运动和语言功能存在障碍。父母在家为他做康复训练，按摩、捏脊、做康复操、练习手脚协调。母亲每天弯着腰，扶他在一块斜板上来回爬行。晗晗哭着不肯练，为了让他开心，母亲把他举起，抛上去再接住，抛上去再接住。孩子学会爬行后，母亲的腰因劳累过度而落下毛病。
　　“洗澡要用37度的水，泡一会儿，一盆凉水浇下去，再用鞋刷子拍后背”，这是为了刺激体感。晗晗小时候的每一个细节，母亲记得一清二楚，回忆其后的人生经历——辞职在家、转入周转房、找到新工作、搬进楼房——也多以孩子的年龄为时间坐标。
　　前不久，母亲读到一篇17岁少女独自养活自闭症弟弟的报道，不禁落泪：“女孩说的‘如果我弟弟是个正常的孩子，他该有多聪明’这句话，也是我经常对外人说的。不同的是，我多是解释。因为外人看来，晗晗的智力似乎有问题。我总是自豪地告诉他们：晗晗很聪明，只是运动受到了影响。”
　　晗晗智力正常，且善解人意。母亲说，他两岁时已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一次，坐公交车去康复中心治疗，出门前，母亲照例给他戴上口水袋。他说，妈妈，我不戴。母亲问为什么，他说，戴的话，别人会以为我脑子有问题。母亲说，那你得努力控制自己。这之后，他便开始有意识地控制口水。
　　今天的晗晗仍然很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与人合影时，他会努力将坐在轮椅上的身体向上撑起，并拢双腿，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

4
　　周六早晨，晗晗躺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电视。“游戏风云”频道正在转播第二届《DoTA 2》国际邀请赛（DoTA 2 International）的一场关键比赛，iG战队对LGD战队。
　　每天七点起床，晗晗第一件事是打开电视，边吃早饭边看“游戏风云”。这是他获取游戏资讯的主要途径。晚上七点，该频道的《每日游报》更是他必看的节目，优先权高于同时段的《新闻联播》和养生讲座。
　　晗晗最早接触游戏从红白机开始，《魂斗罗》、《超级马里奥》、《坦克大战》，他没法操作，父亲玩给他看。四岁那年，他去表姐家作客，看见表姐正在玩电脑，他也好奇地摸着鼠标摆弄起来。母亲觉得孩子对此有天赋，便买了台二手电脑放在家里。从此，晗晗迷上了电脑游戏。
　　坐在电脑前时，他必须用一根自制的安全带将身体固定在椅子上。虽然双脚可以够着地，但腰使不上力，上身无法坐直。时间久了，人会慢慢滑下去，安全带紧紧地勒在大腿根部。为了减轻下滑的幅度，以及被安全带勒着的不适感，他将右腿搁在旁边的矮柜上。
　　父亲问他难不难受，他说不难受。父亲说，我看着难受。
　　平时，父母上班，家里只有他和奶奶两个人。除了午睡，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电视和电脑前度过的。小区对面有一座公园，父母在家时，会把他扶下楼梯，抱上轮椅，推他去公园逛逛。但他不太乐意出门。
　　母亲问为什么，是不是因为总有人拿眼神看你？晗晗回答说，是。
5
　　“我需要靠近点。”暗夜精灵法师说。晗晗用右手食指压住方向键，控制她走过去，拾取怪物身上掉落的战利品。他在《魔兽世界》里创建的这个新角色，从1级升至3级，花了近二十分钟时间。
　　除非必须，晗晗很少使用鼠标，因为难以做到精确定位。他也很难像普通人那样，以食指和中指分别点击鼠标左右键，而是来回移动食指，用指肚按压。
　　多数时候，他以键盘快捷键操作电脑，Alt键呼出菜单，上下左右切换选项。按键，他通常只用一根食指。食指前两节弯曲得厉害，紧压着键，轻轻抖动。游戏时不可避免会出现各种失误：手指无法及时松开，导致人物视角不停旋转；按错了键，导致游戏突然跳回桌面。
　　情绪紧张时，手不听使唤，鼠标和键盘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痉挛猛地扫开。他花了几分钟时间，才把挂在键盘抽屉边沿的鼠标拾回原处，重新握住。
　　由于左右手难以协作，晗晗无法同时控制键盘和鼠标，且每次只能完成一个动作。战斗时，他先将游戏角色移动至理想位置，调整好方向，对准怪物，再按下攻击键。有时，怪物已移动至其它方位，他又得重复上述步骤。
　　对他来说，自定义按键、自动瞄准、电脑辅助、允许单手或单键操作，这些简化操控的功能，最为实用。去年，母亲送给他一台Kinect，可惜他身体无法坐直，胳膊也发不上力，很难完成游戏规定的肢体动作。母亲也考虑过iPad，但他的手捧不住机器，且手指难以精准操作。
　　“他的手一刻都闲不住，不是玩电脑，就是玩Xbox 360，要不就是玩PSP。”母亲说。
　　从小到大，游戏是晗晗不多的兴趣爱好之一，“因为这是他自己可以独立完成的”。他一度对围棋着迷，还上过围棋课，但因手指捏不住棋子，只好放弃。

　　
6
　　系统重装后，电脑桌面上的游戏图标所剩不多，《魔兽世界》、《星际争霸》、《星战前夜》、《英雄无敌》……这些游戏中，晗晗玩得最久的是《星际争霸》系列。
　　去年，他开始玩《星际争霸2》，剧情模式通关后，与其他玩家联机对战。2007年买的电脑，运行这款游戏已有些吃力。父亲帮他充了100元点卡，可以玩五个月。这并不常见。母亲叮嘱过他，花钱的游戏尽量少玩。
　　与人对战，晗晗很少取胜，但这丝毫不影响他对电子竞技的热爱。他收看电视转播的各项赛事，上网浏览对战视频，也去现场看过比赛。
　　“水友赛。”他说。母亲听不懂这个单词。
　　“观众。”他解释道。
　　提起Sky（李晓峰），晗晗兴奋起来，手不自觉地抖动。“行了，别酝酿感情了。”母亲边开玩笑，边握住他的手，让他放松，然后把话头接了过去：“Sky的弟弟也上来了，他是打《星际争霸2》的。”
　　每天下班回家，如果看见孩子还坐在电脑前，母亲就会把他抱下来，陪他聊天。母亲先讲自己这一天的经历，然后问他，今天玩了哪些游戏，做了哪些事。晗晗愿意向母亲倾诉，母亲也因此知道了很多游戏方面的事：Sky打魔兽很厉害、《星际争霸》下一作叫《虫族之心》、《魔兽世界》分为部落和联盟两个阵营、初音是一位虚拟女歌手。
　　和晗晗聊天，父母就像对待一个爱玩游戏、爱看动漫的普通孩子，随意地开着玩笑。孩子含糊不清的几个字，甚至一个眼神，母亲立刻就能领会。这是长年累月交流的结果，她形容为“母子连心”。

　　
7
　　晗晗耗时最多的家用机游戏是《最终幻想》系列，从PS2版到Xbox 360版。《最终幻想XIII-2》，他玩到了第四章，可惜硬盘更换后，进度全失。
　　家用机平台上，晗晗可以独立过关的游戏不多，以节奏较慢、无需过多精细操作的角色扮演游戏为主。他偏爱快节奏的动作类和射击类游戏，遗憾的是，尽管大脑能够及时反应，手部动作却难以跟上。“还没瞧见人影，就被干掉了。”父亲调侃道。
　　快速移动、攀爬、跳跃、瞄准，这些动作他无法完成，便找父亲合作。他从旁指挥，告诉父亲往哪儿走、打什么、怎么打、装备哪些物品。父亲充当他的左右手，操作手柄。一如他小时候，喜爱遥控汽车、遥控飞机、遥控船，父亲捧着遥控器，玩给他看。
　　以前，父亲对游戏所知甚少。如今在晗晗的引导下，《使命召唤8》即将通关。还有很多游戏，他可以熟练操作，只是不知其名。为了有更多时间陪伴孩子，父亲选择了一份“两班倒”的工作，白班、夜班交替。
　　父亲并不赞成晗晗每天坐在电视或电脑前玩游戏。脑瘫患者必须每天运动，终生训练。晗晗自四岁时有了自己的电脑后，便基本放弃了康复训练。
　　晗晗的生活自理能力很差，喝水、吃饭、如厕，均需旁人帮忙。喂水时，母亲为他垫上围脖，将杯子凑近嘴唇，一边慢慢倾斜，以免他被水呛到，一边用手帕擦去从他嘴角溢出的水。父亲试图改变现状。前段时间，他买来护膝和地板块，要求晗晗在家做些基本训练，但孩子对此很抵触。
　　“你看，你现在好多游戏想玩，可你玩不了。你知道怎么玩，可你操作不了。”父亲劝道，“玩游戏，你也得先把身体练好。”
　　
8
　　“前段时间他的QQ签名是‘游戏如人生’，我看了心里很不舒服。”母亲说。
　　未来会怎样？母亲并未过多考虑，因为觉得“未来”于自己是一件“奢侈品”。她对晗晗始终心怀愧疚，觉得亏欠于他，所以顺其自然，不作强求，也从不反对他玩游戏，唯一的愿望是他能够这样一天天快快乐乐地过下去。但她不希望游戏成为孩子生活的全部。
　　去年，晗晗大病一场，感冒发烧引起锥体外系疾病，浑身不由自主痉挛，头和手脚不停抖动。父亲对他说，只要你病好了，上哪儿我都答应你。晗晗想去上海看ChinaJoy，两年前就嚷嚷着要去，父母答应了下来。
　　晗晗出院后，医生告诫他要远离游戏。普通人出现类似症状，可能是因为情绪过于紧张或激动，玩游戏是诱因之一。随后的一个月，父母禁止晗晗玩任何游戏。母亲下载了有声读物，让他在电脑上听听小说。
　　晗晗的病情未见好转。母亲见他每天躺在那里，无事可做，觉得不是办法，便放宽限制，允许他每天玩会儿游戏。一段时间后，头部和手部抖动的症状反而有所减轻。
　　今年7月，父母如约带他去上海参观ChinaJoy。晗晗坐在轮椅上，系着安全带，母亲在他身后推轮椅，父亲在他身旁，挡开周围的人群。看见熟悉的游戏和选手，晗晗兴奋地手舞足蹈。
　　从媒体报道中得知晗晗的情况后，暴雪中国的工作人员特意给他写了封信，随信赠送了萨尔的手办、熊猫人主题的扇子，以及三件印有部落标志及“For The Horde”字样的红色T恤。信的结尾处是一个手绘的笑脸。
　　一个多月后，晗晗穿着这件部落T恤，参加了在北京举办的魔兽主题音乐会。他坐在残疾人专用平台上，静静地听了两个小时，享受着音乐，享受着与志趣相投者共聚一堂的感觉，即便彼此互不相识。

　　
9
　　“找着了吗？”母亲问。
　　“没找着。”父亲在屋里翻了半天。
　　“妈，你看见我们结婚时的那本照片了吗？”母亲问。
　　“我也特想看呢。那次我还翻着呢。”奶奶说。
　　母亲拿出三本家庭相册，坐在沙发上，回忆晗晗小时候的故事。相册中有两张父亲年轻时的照片，一张是他所在的足球队的合影，一张是他抱着吉他弹唱的照片。
　　晗晗在旁边玩游戏。创建新角色时，他仔细查看预设人物的身高、体型和年龄，最后选中了一名年轻男子。他为新角色输入的名字是“BBC”——“游戏风云”频道的一位主持人。他喜欢BBC的解说风格，觉得“他很搞笑”。
　　除BBC外，晗晗的QQ好友名单中还有MagicYang、单车等人，都是“游戏风云”频道的知名解说。这些QQ号是他自己搜索到的，加为好友后，却从未见他们上线，也从未收到过他们的讯息。“可能加他们的人太多了。”他说。
　　晗晗很少主动添加陌生人为好友，母亲经常关注他的QQ好友名单，有些名字看上去“不像是正经人”的，就帮他删掉。一次，他和一位14岁的女孩聊天，请母亲帮忙打字。对方问，你上学吗？他说，我上学的。对方问，你成绩怎么样？他说，班级第一。
　　晗晗打字速度很慢，短短一句话，需要两三分钟时间。玩游戏时，他很少与其他玩家互动，不聊天，也很少组队。一天晚上，他告诉母亲，他和别人一块儿打游戏，他打得慢，别人就骂他。母亲问，人家骂你，你怎么办？他说，不理他，我玩我自己的。
　　类似遭遇，晗晗经历过很多次。他说没人愿意带他一起玩。
　　如果有一天，你在游戏里碰见一个沉默而反应迟缓的人，至少，请不要责怪他。

10
　　“他们需要的不是怜悯，而是积极乐观的心态。如果大家能够像对待正常人那样对待他们，他们会很幸福。”晗晗的母亲说。
　　她的QQ名最初是“含泪的雨”，晗晗把自己的QQ名起为“阳光”后，她改成了“明媚阳光”。“看到孩子的积极心态，我觉得自己更应该坚强对待生活。”母亲说。
　　三年前，晗晗开过一个博客——“流浪的小猫”，名字缘于他在锅炉房烟囱下发现的四只流浪猫。这些小猫白天在平房顶上玩耍，由好心人喂给它们食物。没过多久，晗晗惊讶地发现，平房顶上的流浪猫又多了两只。
　　“我很惊讶为什么流浪猫会这么多呢？我想让每只流浪猫都和我一样有个温暖的家。希望养它们的人不要抛弃它们，爱要持久！我希望人们爱惜它们，不要抛弃它们。”晗晗口述，父亲记录道。
　　
　　
小潇
　　
1
　　竞技场上，小潇不停移动身位，时而贴地滑行，时而跃向半空，左躲右闪，避开对手攻击。几分钟后，他抓住对手的一处破绽，连续出招，将其击倒。
　　小潇正在玩的是《流星蝴蝶剑》，这款十年前的格斗竞技游戏至今拥有一小群铁杆玩家，每天在联机平台上相互较量。十七岁的小潇是这个圈子里的高手，熟悉走位，擅长防守，会使用不同武器，发招时间拿捏得恰到好处。经常一起玩的三四百人，打得过他的，只有十多人。
　　这款游戏的基本操作并不复杂，方向键、空格键、鼠标左右键，将这些键以特定顺序组合，即为连续技。小潇很少使用连续技，多数时候只是防守和闪躲，耐心等待对手露出破绽。
　　“因为我是残疾嘛，手不灵活。”小潇说。现实中的他既不能走动，也不会滑行，更无法跳跃。事实上，如果双手不扶住东西，他根本无法站立。他是一名脑瘫患者。
　　一岁多时，小潇仍抬不起头，去医院检查，被确诊为脑瘫。除运动功能存在障碍外，幼儿时期的他与普通儿童并无多大差别，活泼可爱，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常会问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在医院接受治疗时，他是大家眼中的小明星，医生和其他孩子的家长都很喜欢他。
　　八岁时，小潇被父母送往当地的一家脑瘫儿童康复机构，寄宿训练。在那里，他认识了很多朋友。他们中的一些人不会走路，一些人不会说话，但无论大脑有何种缺陷，他们是敏感的，有自己的思想，能意识到自己与他人的不同。
　　一个周末，父母带他去亲戚家玩，酷爱武侠剧的他被电脑上运行的一款武侠游戏所吸引。临走前，他借来光盘，拿回家安装在了父亲的电脑上。这款游戏就是《流星蝴蝶剑》，一玩就是整整九年。

　　
2
　　小潇扶着助行器，一步步挪进屋。助行器是一辆四轮简易推车，让他在移动时有一个支撑点。
　　因下肢瘫痪，坐下时，他必须小心地保持平衡：右手先放开助行器，扶住椅子靠背，略加调整后，松开左手，扶住桌子，然后双手撑着身体，在椅子上坐好，再一点点向前挪，靠近电脑。
　　操作电脑时，他的左手手掌整个压在鼠标上，以指肚按压鼠标左右键。右手悬于键盘上方，食指竖直向下，如芭蕾舞演员的脚尖般在键盘上移动点击。由于难以使出复杂的连续技，与人对战时，他一般采用防守反击的策略，利用对手出招后或跳跃时的硬直时间，发动攻击。
　　初玩游戏时，因手部动作不灵活，速度跟不上，他屡战屡败。“坚持不懈地被虐，被虐了这些年，技术也就慢慢提高了。”小潇说。他的发音含糊不清，一句话常要重复多遍，才能被听懂。见我实在无法理解，他就打开电脑上的记事本，打字给我看。他的打字速度约为每分钟40个。
　　网络上，沟通障碍不复存在。他的QQ好友有200多人，经常联络的有30多人，包括一起玩游戏的、一起下五子棋的，以及学校的老师和同学。
　　好友名单中有一个“流星打友”的分组，是他在游戏里认识的朋友。其中两人与他关系很近，玩游戏时碰上了什么事，都会跑来向他诉说。即便他俩也并不知道，现实中的小潇是一名脑瘫患者。

　　
3
　　周末，小潇彻夜鏖战。一款游戏玩了近万小时，仍不厌倦。除消遣外，他认为竞技游戏可以提高玩家的心理素质和团队合作能力——团队合作体现在游戏的八对八暗杀模式上，配合默契者方能胜出；心理素质体现在一对一时，“心理不过硬，就会被虐”。
　　小时候的小潇不爱出门，一是因为扶着推车走路，既慢且吃力；二是因为路人投来的异样眼光，令他觉得尴尬与不适。一次，父母要带他外出，他赌气地说，出去了还得麻烦你们扛我啊？
　　那时，他很少同陌生人打交道，屡屡因他人无法理解自己而沮丧。母亲说，有段时间，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不愿与人交谈，什么话都闷在心里。
　　如今的小潇开朗乐观。他开着电动轮椅行驶在路上，汽车里的人摇下车窗看他，人行道上的一对父子，孩子好奇地问：“他的轮椅怎么自己会走？”父亲回答：“你也想那样吗？”对于这些指向自己的目光和议论，他不再介意。在公共场合与陌生人交谈，虽然口齿不清，他也不再退缩，对方听不懂，他便耐心重复。他说这是因为自己“不恐惧了”。
　　游戏是促成改变的原因之一。小潇认为游戏增强了自己的心理素质，帮助他学会了控制情绪；与其他玩家的相处，也使他不再害怕人际交往，遇事不再畏手畏脚。
　　“自信和快乐，这就是游戏带给我的。”小潇说。他讨厌游戏里的两种行为，一是用外挂，二是取胜后嘲笑对手。他认为，玩游戏也应该保持好心态，上述两种行为，都是不自信和不快乐的体现。
　　
4
　　放学后，小潇打算帮朋友的手机充值，但不确定朋友的手机号码是联通的还是移动的。他穿过马路，来到附近的一家联通营业厅。这家营业厅没有残疾人通道，矮矮的两个台阶便把他挡在了外面。随后，他又转去一家移动营业厅，那里同样没有残疾人通道。
　　这座城市的广场和公园等公共场所设有不少残疾人专用标志，不过，对于坐在轮椅上的人来说，在外活动仍有诸多不便。前往移动营业厅的路上，小潇险些与一辆电动车相撞。移动营业厅所在的商厦门前，一道高及脚踝的围栏圈出了一块停车场，普通人可以直接跨过，小潇不得不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才能通过。

　　小潇沿着斜坡开进楼道，进入电梯，按下楼层按钮。家门口，小潇够不着门铃，只好用轮椅前后撞门。“来了，来了。”应门的是弟弟。门朝外打开一条缝，人就溜走了。“进来啊。”弟弟在屋里调皮地说。小潇无奈地笑了笑。
　　母亲过来把门完全打开，小潇喊了声“妈”，将轮椅开进门。母亲帮他把助行器卸下，放在他面前。弟弟比小潇小十岁，活泼好动，见我拍照，调皮地挡在了镜头前。
　　吃完晚饭，小潇坐在沙发上，左手挥动Wii遥控器，助行器放在一边。弟弟捧了碗面，蹲在旁边，边吃边指点，“打轻一点”、“真是不够动脑”、“这局你要注意了”。
　　弟弟比小潇小十岁，活泼好动。询问他的名字，他机警地兜着圈子，避而不答。吃完面，他从哥哥手中接过Wii遥控器，站在沙发上，用力挥舞，身体左右摇晃。
　　他是母亲反对小潇玩游戏的原因之一：每次小潇玩游戏，弟弟就会跑来看。母亲不允许，他就反驳说，哥哥也玩，为什么我就不能玩？
　　母亲尤其反对小潇玩《流星蝴蝶剑》，她觉得这种耍刀舞剑的“杀人”游戏，血腥暴力，对孩子身心不利，而且容易沉迷。
　　“咚咚咚，打得很厉害。和他说话，他也不理。什么人来找他，他都不理，就是玩游戏。我说你这样不礼貌。”母亲抱怨说。玩游戏时，小潇全神贯注，对周围的人和事不闻不问，房间里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以及游戏中传来的轰轰声。
　　母亲要求小潇，弟弟在场时别玩《流星蝴蝶剑》。小潇答应了，每次弟弟溜进他的房间，他就退出游戏。有时候，两人也会一起坐在电脑前，玩玩赛车游戏和桌球游戏。
　　“万一弟弟今后和你一样爱玩游戏，怎么办？”母亲问。
　　“我觉得玩游戏没什么不好。除了游戏、五子棋，我也没其它爱好。”小潇说。
　　玩游戏时，小潇经常会自顾自开心地笑。母亲纳闷，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

　　
5
　　“虽然我玩游戏，但我也没有荒废学业。”小潇说。
　　2011年初，小潇离开生活了八年的脑瘫儿童康复机构。他希望转去普通学校就读。父母担心他无法适应普校的环境，劝他回去。他执意不从。
　　之后半年，他每天呆在家里，玩游戏，不分昼夜。为此，父母与他争吵过多次。半夜，父亲将客厅的路由器电源拔下，小潇扶着助行器出来，重新插上。一次，父母外出前拉掉电闸，小潇自己搬凳子，爬上去，将电闸推了回去。对行动不便的他来说，这是极危险的举动。
　　父母最终同意，将他转至家附近的一所中学。母亲说，你上了普校，就得认真学习，不能再每天玩游戏。
　　开学前，小潇登录游戏，向朋友们道别。他与一个叫小雅的女孩在一款网游里结为“侠侣”，两人认识一年多，他替她买药，她帮他打怪。小潇说，我要上学了，今后没那么多空帮你做任务，这些日子很感谢你陪伴我。小雅说，没关系，等你有空了，再回来一起玩。
　　2011年9月，小潇第一次踏进教室，全班同学一起为他鼓掌。班级成立了一支15人的“帮扶小组”，每天三人，轮流帮他拎助行器。音乐课和电脑课，老师安排同学背他上楼——虽然他可以自己握着楼梯扶手上下台阶，但动作很慢，爬一层楼约需十分钟时间。
　　一年多的普校生活，对他来说新鲜而有趣，每天的时间安排得很满，只有周末或节假日，才有空上线玩游戏。学校门口的三四家杂货店，兼卖游戏点卡，他从未买过。他希望游戏公司多开发一些“不用花很多钱也能玩得很开心”的游戏。

　　
6
　　小潇早晨五点多起床，穿衣服对他来说是件麻烦事，天冷时，要花半个小时。日常的生活起居，他基本能自理，只有洗澡和如厕需别人帮忙。六点，母亲把助行器绑在电动轮椅背后，目送他出门。这时路上车少，相对安全。高峰时段，校门口那条并不宽敞的马路，堵着数十辆接送孩子的汽车，轮椅难以通行。
　　下午六点半，放学回家，吃完饭，小潇回自己的房间，开始做作业。他以拇指和食指中部用力夹住笔，写字速度很慢，时间一长，手指会疼。
　　卧室墙上挂着一张“手部反射区健康疗法”的挂图。书桌上，除了教材、字典和习题集外，还堆着《品三国》、《水煮三国》、《读城记》、《说幽默话做幽默人》、《闲话中国人》等课外书。一次，班主任要求大家推荐自己最喜爱的书，小潇推荐了易中天的《品三国》。老师布置《我最佩服的人》的命题作文，他写了关羽：“作为将领，不仅要有勇有谋，坚韧也很重要。”
　　做完作业已经是10点多，他看会儿书，便熄灯睡觉。他的枕边放着一本奥勒留的《沉思录》，他的QQ头像是罗丹的《沉思者》雕像，他的网名叫“沉思”。
　　因缺乏系统扎实的基础教育，小潇只能勉强跟上教学进度，上学期期末考试，数学、历史、地理考了70多分，语文和英语不及格。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学习兴趣。上课时，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近门处，听得很认真，助行器斜靠在门外。体育课，他把轮椅停在学校传达室门口，等待同学们下楼。虽然他没法参加运动，老师还是要求他尽量与同学们一起上体育课。
　　入学一年多，他结识了不少新朋友。在班主任的鼓励下，同学们主动与他交谈。谈话内容多围绕学习，很少涉及游戏。小潇说，他们玩的游戏和自己不一样，没人还在玩十年前的老游戏。
　　周末，他的大部分时间仍是花在电脑上。打开电脑，登录QQ，收邮件，浏览自己感兴趣的新闻。他加入了六七个贴吧，流星蝴蝶剑、五子棋、刘亦菲、诗词、弹弹堂，还开了博客和三个微博。他说，这三个微博各有用处，一个用来记录日常所想，一个用来收集冷僻的知识，另一个是写给他的偶像——刘亦菲的只言片语。
　　“父母总以为我坐在电脑前，就是玩游戏，其实我还在电脑上做很多事情。”小潇说，“游戏能让我快乐，但没法让我充实。因为它不是现实里的东西。”

　　
7
　　小潇是幸运的。在中国，绝大多数脑瘫患者今生与学校无缘，即便他们拥有正常智力。只有极少数症状较轻者，才有机会在普通学校随班就读。脑瘫相关的特殊教育学校更是凤毛麟角，今年五月的一篇报道称，广州每年新增300多名脑瘫儿童，而特教学校所能提供的入学名额仅20个。
　　初中毕业后何去何从？小潇暂无打算。母亲看他对电脑感兴趣，希望他今后能够从事与电脑有关的工作，比如开一家网店。
　　在脑瘫儿童康复机构寄宿期间，小潇认识了一位脑瘫女孩。她症状较轻，智力正常，能够自己走路，只是姿势有些别扭。以前，女孩常会来找他玩。如今，她找了份工作，在一家面向残疾人的福利工厂穿珠子，每月收入两三百元。
　　小潇的理想是成为一名五子棋选手，参加职业比赛。他的五子棋水平很不错，母亲和弟弟都不是他的对手。但他不知道哪里有五子棋的正规赛事，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进入这个领域。
　　
　　
康复中心的孩子
　　
1
　　丁丁今年3岁，眼睛很大，大家都叫他“大眼睛”。母亲正带着他，在江苏的一家脑瘫儿童康复中心接受物理治疗。通常认为，脑瘫患者若能及早治疗，将有机会改善运动障碍等症状。
　　康复中心面积不大。一块铺着地板垫的空地，摆放着功能不同的训练工具，例如锻炼上下肢的肋木、练习平衡感的平衡板。旁边是一截可以扶着栏杆上下行走的台阶，一个类似双杠的行走训练器。中间三张理疗床，供治疗师按摩用。靠窗一侧有三张站床，患者斜躺于上，将腰部和双腿固定后，将床摇至竖直，每次站半小时，锻炼下肢肌力。
　　丁丁的双腿被绑在站床上，母亲在他身边，拿着小块积木，塞进他手里，让他握住，丢进旁边的小碗。手里没东西时，丁丁的小拳头攥得很紧；手里有东西，反而握不住。
　　丁丁说话有些口齿不清。母亲一边帮他握紧积木，一边问他：“要不要学会走路？”
　　“不要。”
　　“不会走路怎么办？”
　　“妈妈抱。”
　　“妈妈老了抱不动你怎么办？”
　　“妈妈不老。”

　　
2
　　中国有多少脑瘫患者？并无官方数据。有统计称，中国现有脑瘫患者600万人，每200名新生儿中即有1名脑瘫患儿。这一比例远高于美国脑瘫研究与教育基金2007年公布的2.12‰至2.45‰。
　　由于社会保障制度缺失，家庭经济条件有限，加之公众对此缺乏认知，国内大多数脑瘫儿童无法获得及时有效的康复治疗，错过了最佳干预期。
　　泽泽今年5岁，因脑瘫导致偏瘫，左侧肢体无法自主运动，智力和语言能力受到影响，不会说话，对他人的话也少有反应。
　　泽泽一家是外地人，在这家康复中心接受治疗，须完全自费。泽泽正在使用的是一台类似自行车的机器，每20分钟40元。隔壁还有一台大型设备，费用为每20分钟150元，他从未试过。
　　泽泽的双脚被固定在这台机器的踏脚上，一边下意识地重复蹬车的动作，一边摇晃身体，脸上并无表情。奶奶坐在他身旁，一刻不停地揉捏他的左臂。“这条胳膊太软了。”她边按摩边轻声说。泽泽生活无法自理，从早到晚，奶奶必须始终陪伴在身边，只有当他被固定在站床上时，才能离开一会儿。
　　泽泽的脸不小心撞在扶手上，哭了起来。奶奶抚摸他的脸，哄他：“叔叔看见你哭，丑不丑？”泽泽的目光投向我，安静了一会儿，破涕为笑。奶奶说，有时候他似乎听得懂别人说话。

　　
3
　　下午，结束康复中心的训练后，爷爷牵着贝贝的手，朝公交车站慢慢走去。下人行道时，贝贝的动作很小心。过马路，爷爷在旁边反复叮嘱她：车多，别慌，车多，别慌。
　　贝贝今年11岁，是个爱笑的女孩。她在3岁时被诊断出患有脑瘫，无法行走，无法直立，双手难以握物，但智力和语言能力正常。“两岁半，从叫‘妈妈’开始，哗啦哗啦都会说了。”爷爷说。
　　今天，贝贝已经可以自己吃饭，可以牵着别人的手走路，可以扶着栏杆上下楼。付出的代价是长期艰苦的训练，在康复中心，在家。
　　康复中心的免费治疗只能维持到14周岁，这之后，贝贝必须在家训练。母亲买了一张与康复中心相同的站床，每天早中晚，贝贝各站半个小时。训练时，爷爷拿着点读机在旁边放给她听，让她解解闷。天气好的话，爷爷还会拉着她，爬一爬门前的小山坡。

　　贝贝喜欢看电视剧。晚上，她和母亲一起看《老爸的爱情》，第二天再把剧情复述给奶奶听。贝贝的父亲离开了这个家，爷爷、奶奶和母亲三人照顾她。母亲打零工，帮人送快餐，每月收入一千多。
　　贝贝六七岁时，爷爷开始教她识字，读诗歌和故事给她听。贝贝记忆力好，听个两三遍就能背出来。在爷爷的指导下，她自学了小学二年级的语文和数学，课文能够流利背诵，加减乘除也已掌握。初学写字时，因手部动作不灵活，每个字她都写得很大，现在，她已经能够把字写进田字格里。
　　贝贝想继续学习更高年级的课程，爷爷正托人打听，有没有别人用过的教材。
　　今年年初，母亲在网上联系了一位志愿者女孩。每天上午9点到11点，女孩来贝贝家，教她拼音。母亲打算等贝贝熟练掌握拼音后，让她学学电脑打字。后来，志愿者女孩去了外地工作，学习不得不中断，不过贝贝已经能够用拼音拼出汉字。
　　我问贝贝想不想上学，她看了看爷爷，笑着说，想。家附近的小学不愿招收她，因为她行走困难。“一碰就倒，哪个学校敢收？”爷爷说。

　　
4

　　克萝伊·艾兰是一位患有偏瘫的九岁女孩，左侧肢体运动功能受损，且视力不佳。学习玩游戏花了她大量时间，但她并未放弃。经过三个月的训练，她逐渐意识到左侧肢体的存在，失去平衡时，会伸出双手防止跌倒。
　　2012年，加拿大最大的儿童康复医院——霍兰德布鲁尔维（Holland Bloorview）儿童康复医院邀请17名脑瘫儿童，以任天堂Wii游戏机，以及保龄球、网球、拳击、跳舞等四款Wii游戏为训练工具。研究者发现，平时很少使用受损一侧肢体的偏瘫儿童，在玩拳击游戏和跳舞游戏时，会有意识地主动运用两侧肢体。
　　脑瘫的治疗方法，以物理治疗（physical therapy）最为常见，由专业治疗师根据患者的运动障碍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例如提升肌力、增进关节活动度等。其过程单调枯燥，充满挫折，且要求患者长期持续地参与。
　　这对儿童来说尤为困难，即便让他们长时间保持注意力，也并非易事。因此，电子游戏成为训练工具，并不意外。
　　“经常出现的问题是，父母中，一方很积极地为孩子进行治疗，另一方则相对消极，总会说：‘嘿，让他歇歇吧。如果他不愿意做，就别让他做了。’这会使积极的一方感到为难，因为孩子对治疗总是很不情愿。”美国印第安纳大学医学院神经学助理教授梅莱迪斯·格罗姆（Meredith Golomb）说。
　　格罗姆认为，有残疾孩子的家庭之所以容易破裂，原因之一是，父母双方在应该投入多少时间和资源在孩子的治疗上，常会产生分歧。他还发现，很多脑瘫儿童虽然接受了大量训练，初期也取得一定成效，但由于主动配合的意愿较差，效果会很快下滑。
　　他希望找到一种既不昂贵又有趣的治疗方式：“有一天，孩子会说：‘妈妈，我想在上床前再练半个小时，可以吗？’”
　　2009年，新泽西州立大学远程康复研究所的技术人员以索尼PS3游戏机为基础，开发了一套协助脑瘫儿童改善手部运动功能的系统，在印第安纳大学医学院临床试验。该系统包括一台PS3游戏机、一款商用数据手套（Fifth Dimension Technologies Ultra，5DT），以及数款定制的游戏软件。
　　临床实验时，这套系统被安装在三位脑瘫儿童的家中，并通过互联网，与印第安纳大学和新泽西州立大学的电脑相连，以便治疗师远程指导并监督训练，评估治疗效果。
　　“三个孩子患脑瘫已经十年以上，但我们认为仍有改善的空间。”梅莱迪斯·格罗姆说，“无论他们做出什么动作，游戏都会给予奖励。”
　　孩子们每天玩游戏30分钟，每周五天，治疗周期为十个月。这些游戏针对他们的症状定向开发：“清除灰尘”用于扩大手指活动范围，“驱赶蝴蝶”用于提高手指运动速度，“控制飞行物”用于增加手掌的张开和握紧的灵活度。
　　三个月后，其中两人已可以举起较大较重的物体，在刷牙、洗头、穿衣、使用汤匙等日常活动方面，也有不同程度的提高。十个月后，其中一人已可以打开沉重的门。
　　这套系统的详细描述及临床实验过程，发表于2010年3月的《IEEE生物医学信息技术汇刊》上，标题为《改善脑瘫青少年手部功能，远程家庭游戏技术的可行性》。文章指出，游戏软件品种过少、游戏硬件平台不够开放，是以游戏作为治疗手段的主要制约因素。

《我们》第一篇：视障者的游戏世界
《我们》第二篇：自闭症者的游戏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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