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保全 | 回家过年

响应上级把学历提上去的号召,我去读函授,其实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那一段时间非典肆孽,大家都窝在家里,非不得已不敢出门。让我更不想出门的是,女儿刚学会走路,总是咿咿呀呀地叫着爸爸爸爸,女儿和我亲,我一下班回到家就跑过来“抱抱抱抱”……突然要出远门,有十几天看不到宝贝女儿,心里又是一百个不舍。

幸好是最后一个学期的面授课了,学校说好农历十二月二十五可以放假,想到比往年放假都早,心里多少有了一点补偿。简单收拾行旅,上学去了。

函授的生活实在是乏善可陈,几十个年纪参差不齐的古板农村教师挤在一起上课,话说不了三句就想趴在课桌上睡觉。上课的老师明显也是冲着高额的补助来的,照本宣科,没有半点激情,师生连眼神都不交流一下,就像文学老师读闻一多的诗一样:“春风吹不起半点漪涟”。食堂里的菜永远都是白菜肥肉和一条淡水鲫鱼。晚上就和一群不相识的人住在一间简陋的学生宿舍里,话不投机,大家早早睡了。

我睡不着,想着女儿的种种可爱。

到了二十五日这一天,班主任宣布一件事,让大家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班主任说:按上级要求,这次培训要多上一天课,再考试一天。也就是说大家要到二十七日才能放假回家。班主任的话音未落,整个班就炸开了锅,大家七嘴八舌都说这事不行,我们就要二十五日回家。班主任完全张不开口说话,最后提高声调,硬邦邦地扔下一句:“不想毕业的尽管走”,就气鼓鼓地转身离开了,留下一群气鼓鼓的学生。

班主任离开了,我们又把希望的火向着班长烧,要班长无论如何再和班主任说说。那个学期我们刚学了《雷雨》,就选班长做鲁大海带了几个学生代表去找班主任谈判,我也是代表之一。班主任是北方人,身材高大,方脸,一见我们进来,就递给我们一样东西。说:“我已经买好了二十六日的机票,你们帮帮我吧!

班长接过来一看,是一张机票,明明白白地写着:吉林,20:30。

“我也想早点回家过年,谁不想呢?“班主任又说了一句。

大家一时都无话可说,在转身出去的一刹那,我发现一个女代表正擦着眼泪。

刚入行的时候,我常常外出跑业务,有时到除夕前夜还在外面飘。有一年我回到县城,已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快赶慢赶终于赶上了从县城回乡下的末班车,天寒地冻又下着小雨,我坐在车上,可以松口气了:不管什么说,还有一个小时就可以回到家了。

家,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都可以让人温暖,特别是年末特别是除夕,特别是对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其吸引力究竟有多大,真不是数学家可以算出来的。

这一趟班车,我以为会很空的,想不到车一路往前走,就不断地有人上来,慢慢地车位就坐满了,慢慢地竟然过道也站满了人,超载的班车颠簸起来,站着的人开始埋怨售票员:“都超载了,不要让人上来了。”有些人把话说得更难听:“真是只顾赚钱,不顾性命。”我虽然是坐着的,但也很不满意这种做法,提高嗓门指着售票员就说:“你赚钱要有个度,平时一个小时的车程,今天要一个半小时都不行,如果在平时,我们不说你,今天是大年三十,大家都赶着回家过年,你就不能少赚一点吗?”我历来自视口才好,道德高,常常代表大众利益来表达观点。我的话一出来,众多乘客就随声附和:“就是,就是,别再上人了,快点开吧,家里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家吃年夜饭呢?”

车子果然开快了一些,到了一个叫“御水温泉”的地方,又有一个人招手乘车。车上的乘客又马上嚷嚷起来:“别再上客了,别再上客了,快走吧……”售票员还是让司机把车停了来。我这个道德家终于又忍不住了:“你的贪婪还有没有满足的时候 ,我们要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

售票员是个矮小的小伙子,话不多,让刚才拦车的老人上了车,才对着车厢的一大群人说:“这个老人是在前面几个站下车的,他的车费就只五毛钱,这是最后一班车了,如果这班车搭不了,他可能要走到下半夜才回得了家。大家都赶着回家过年,他也是要赶着回家过年的。”售票员指着老人说,“我不是贪得无厌,我就是个开车的,这是我的职业,他拦的是我的车,我能看不见吗?如果这五毛钱是在地上放着,我绝对不会停车去捡,别说是五毛钱,就是十元钱在地上放着,我也不会停车去捡。”

如果事情到这里结束了,我不会把这件事记得这么长久,后面售票员一个举动,让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还有些震动,甚至还因为他这个举动治好了我的道德病。

售票员转身收了那个老人的票钱,果然是五毛钱。他把这五毛钱放入钱袋,并从钱袋里拿出了一张新的十元钱(那个年代,十元钱就已经不少了)站在我面前,眼睛就看着我,大声地对全车的人说:“一路上你们都说我贪得无厌,其实我只是尽个责任,不想落下某个赶着回家过年的人”。说完,打开车窗,把那张暂新的十元钱扔出车窗外。

一车人鸦雀无声。

大哥做房地产多年,每年都是很迟才回家过年,但从来没有像那一年这么迟过。老人说:月大就卅日,月小就廿九。那一年是小年,明天农历廿九就是除夕团圆日了,大哥还没回家。

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他还没回家,大家心里空落落的。母亲几天前就叫我打电话去问,大哥只是说:“还没忙完。”隔了两天,母亲不放心,亲自打电话去问,得到的还是那一句:“忙完就回。“母亲说:“对联门神还没请,早点回家哦!”大哥就敷衍着应道 :“行了,明白了。”

今天大哥还不回来,母亲变得啰嗦焦躁起来,一会打一个电话一会又打一个电话,这个电话问什么时候回来,那个电话问回到哪了……大哥是出了名的孝子,母亲无论什么时候打电话,从来没有不接的。下午,我接到大哥的电话,说事情还没有忙完,叫我去办年货,买对联门神,买三牲祭祖……急急说了一通,又掐了电话。我那时还小,但也隐隐感到有些不安。幸好我小时候聪明,记性好,大哥在电话里说了一次的事情,我就记住了,并第一次把这样的事情办得妥妥的。但大哥还没有回来,家里总是不像过年的样子,大家忙前忙后,也不觉得有多热闹。

这一夜,母亲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起来又打了一次电话给大哥,直到大哥说明天一定到家,才又去睡了。

一觉醒来,过年的气氛就浓了,鞭炮声此起彼伏。大哥还没有回来,我不敢出来玩耍,乖乖地在家帮忙做着各种家务。快到中午了,母亲说:“你去把对联和门神贴了,你大哥一定是在开车,别打电话给他了”。这个时候,天底下的母亲大概没有一个不会牵挂还没回家过年的孩子的。我正在贴对联的时候,大哥回来了,一下车,就去找我妈,告诉她:“我回来了”。

大哥一回来,这年过的就够味了。大哥为什么那么迟才回家过年,母亲没问,大哥也不说。

农村过年,年年相似年年热闹有趣,烟花炮竹拜神祭祀舞龙舞狮探亲访友,一晃就到了年初五。这一天中午,突然进来一群打工模样的人,一进门就问:“邵总在家吗?”大哥在家,我也不敢直接说在家,吱吱唔唔间,大哥从楼上下来了,一看来人,就满脸生笑,把来人迎进家里。几个人中有一个握住大哥的手,很激动,说:“邵总啊,对不住啊,误会你。想不到你竟然卖了江边的别墅,把钱分给我们回家过年……”大哥把他们留下来吃午饭,自然是好酒好菜尽管上,觥筹交错,划拳行令,一直闹到太阳快下山了,才歪歪斜斜地散了。大哥送他们到门外,这群人反复说着一句话:“什么时候开工,一个电话我们立马到,以后工资迟点早点没问题。”

客人走了,大哥一转身,发现母亲正站在楼梯口掉眼泪,大哥忙说:“别墅卖了可以再买……”母亲一摆手说:“不是可惜别墅,是你像极了你死去的父亲”。

父亲走时,我刚学说话,对父亲没有任何直观的印象。母亲没说大哥哪一点像父亲,我看着大哥清晰又朦胧的大脸,忽然也滑出泪来:有兄如父!

2019年12月3日(图片来源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删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