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走廊】冷光：牙

作者简介：冷光，本名韦家学，九渡乡人，现供职于崇左市。酷爱文学，现主攻网络小说，纯文学也有尝试。
牙
文/冷光
母亲的最后一颗牙齿是在去年11月底拔掉的。韦南争取在春节之前让母亲把牙镶上，牙齿好胃口就好，尽管是两排假牙，一家人的期待已经很久了。
母亲去乡医院的时候她还有点依依不舍并非情愿的样子，她张开嘴时似乎里面空荡荡的，其实还有一颗牙黄黄的固执而孤单地伫立。她说：“这是最后一颗牙了，还好哩，拔了可惜。”韦南自然知道母亲不想拔牙的主要原因，年岁大了，还装什么假牙，白白浪费钱。不过，就是只有一颗，有时候你牙龈疼痛偏偏和它有关，由于它的存在让你吃东西的时候不方便，它一点用处都没有了。
老人家今年七十五岁了，但耳聪目明，依然做家务，有时也下地干活。韦南为了不让母亲去种玉米和黄豆把地租给别人种甘蔗了，母亲曾为此事跟韦南怄气几天，但后来母亲像保姆一样在家里忙忙碌碌了。的确，母亲的身体硬朗得很，成天坐着不做事会觉得浑身不适。遗憾的是她的牙齿在许多年前先后掉落了，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是不知不觉的，作为儿子的韦南也不知道这颗那颗何时脱落。也许在吃饭时松动的牙齿顺便掉了下来，也许漱口的时候涮出来的吧？韦南的疏忽是从未过问，而母亲更没向子女细说。老人脱掉牙齿仿佛是一条必经之路，正如小五母亲渐渐耳聋似的，又像阿青父亲慢慢失明一样，不足为奇，而且深感无奈。
母亲犹豫说：“它不松动，拔出来会很痛的。”
韦南又劝道：“痛的也是最后一颗牙，以后就不再疼痛了。”
虽说韦南劝劝母亲，但听到母亲说“它不松动，拔出来会很痛的”之后，韦南不禁想起母亲的第一颗牙——脱掉的第一颗牙。可以这么说，那些先后脱掉的牙齿韦南未曾留意，可是母亲的第一颗牙的脱落韦南今生难忘。因为那是与他有关的，在他青春的时候。
大人们总在埋怨现在的孩子太叛逆了，其实在韦南看来，孩子们叛逆的程度远不及他的那个时候。那时的农村由于落后，孩子近十岁才上学，近二十岁才算长大并且懂事了。那时的韦南活生生像一个疯子或是怪人，如今想起来简直是一种罪恶感。在学校的时候，把前面的女同学的衣服当作画纸然后画着男生的头像，或者割掉她的头发还热情地告诉她你的头发掉了。这些做法是韦南的家常便饭，恨不得每天都要弄出一些古怪的事情来。特别离校之后整个人都变了，当时韦南只有十七岁。十七岁是韦南不谙世事偏又玩世不恭的年龄，回家之后他并没有干活，成天琢磨怎么玩才开心。就这样不伦不类不三不四的他，许多人都烦他怕他背后骂他神经病。
韦南喜欢留着一头长发，穿着一件鲜红的西装。觉得自己的高度还未达到标准，就做了一双高跟木板鞋，大概高有八公分，为了做到耐磨的最佳效果，还钉上橡皮胶，橡皮胶便是车轮子的那种。那时候，我们这地方还没人有能力买上汽车，平时也是路过的，可见车子少得可怜，修车店更没有了；因此橡皮胶不好找，街上没有卖，在一次去金城江的叔叔家发现了它。南方的农村冬季不算太冷，韦南只需穿上袜子就可以穿木鞋逛街了。也许红色西装和长发还有几分显眼，那么木板高跟鞋更是颇有创意的亮点。再说高跟木鞋和西装无法搭配，韦南在人们眼里就是一个怪物。走在街上时他还喜欢带上两颗钢珠，钢珠像鸡蛋那么大，他也不知道叫它钢珠还是称为钢球，反正这东西是他最佳伙伴。钢珠通常是在他手里的，边走边转着它，挺好玩的。韦南玩钢珠的起因是看了一部现在已经忘记是什么的电影，电影里有一个打手拿着钢珠转着转着，他就喜欢上了。当然，钢珠的作用是煅练手指的力度和灵活性的。韦南不打架，但在玩法上却是想和人打架的意思。于是，他经常拿钢珠来练练。一天，韦南果真用它来保护自己。那天他用钢珠砸了同村的小五，小五虽比他高出一个头，但敌不过韦南的钢珠。
出事那天正好旁边没人，就是说没有第三者。韦南说：“你再骂我我就打你！”小五说：“你敢，你加上高跟鞋也没有我高呢。”韦南说：“你长得高也没用，钢珠照样砸碎你的头。”小五说：“来呀来呀。”说完就把脑袋伸过来，韦南犹豫片刻不知所措，不知道砸好还是不砸的好。不得不认真研究一下小五的脑袋，它比钢珠大，不会比钢珠硬吧？后来韦南得到钢珠比头颅还硬的准确答案。小五的头依然伸过来，小五说：“你不敢吧，你没胆吧，我告诉你啊，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想教训教训你了！”韦南听后能不生气吗，说，“我穿木板鞋关你屁事。”于是韦南就砸了。当看到小五头上流血时韦南还是慌了，幸好韦南只用了三成功力，不是真的要小五的命。
在小五的疼叫声中村里人都来了。小五的父母也跑来了。韦南来个恶人先告状说是小五先打他呀，只好用钢球进行防卫。小五父母就问小五是不是他先打人，可是小五很疼痛，摸着头叫疼死了，没时间反驳韦南的谎话。就这样，人们都认为是小五动手在先。有人说，这家伙凭自己的身高经常欺负小的，活该。韦南父母并没有包庇儿子的意思，还是抽打韦南屁股，当派出所来人之后，父母的抽打更显出表演性了。
韦南呆在派出所不到半天，出来后，他在人们面前的模样是——长发没了，红衣不见了，木鞋也不见了。
韦南本人也认为自己变得老实巴交，认为事情已经结束。然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原因是他母亲摔个跟头把一颗门牙敲断了。母亲原本是在派出所的门前等他出来的，就在他准备从二楼下来时她听到旁人议论，说她儿子这样打人可能送去县城，至少拘留十五天。韦南母亲一听，急忙地向儿子奔来，不料让楼梯的台阶绊倒了，当她爬起来后，冰凉而坚硬的台阶上多了一颗带血的牙齿。
韦南看到母亲嘴里的血就惊慌失措了。母亲时而捂着脸，时而擦拭嘴巴，也没有骂他一句。母亲咧着嘴忍住疼痛，像哭而又不哭的样子使韦南十分难受。他陪在母亲身边，看着她用水清洗伤口。韦南看着母亲的同时母亲也在看着他，前前后后十分钟，韦南一直六神无主，一直想说妈，对不起！但他没有。直到他泪如雨下也没有说对不起。也许在母亲眼里，泪水远比道歉重要。母亲的目光一直停在儿子的身上，韦南从她的眼里可以看出，那充满埋怨的眼神中更多的是对儿子的担心和关怀。母亲问他是不是真的出来了，韦南说真的放我出来了。母亲张开那张痛苦的嘴笑了一下。
韦南和母亲进乡医院查看她的牙齿，顺便探望小五。事情发生后，母亲向小五以及他的家人道歉，并表示愿意承担小五的医药费。在病房里看到，小五已包好伤躺在床上，两眼敌意地盯着韦南不说话。小五母亲拉长着脸也不跟韦南母亲说话，韦南母亲主动开口陪不是。小五忽然发现韦南母亲的嘴和先前不一样了，就冲着韦南冷笑。然后说，“现在知道了吧，牙齿不只是用来吃饭的，而且还用来说话，撒谎的人就应该掉落牙齿，怎么只掉一颗，掉完才对。”韦南母亲说，“谁撒谎了，你说话才不带牙齿呢。”小五母亲说问问你儿子。韦南母亲就扭头看韦南，韦南立即明白小五把真相说出来了。韦南还是极力争辩，“是他叫我打的，他不叫我也不会打他呀。”小五母亲又是一声冷笑，“你还好意思编瞎话，小五是傻子吗，就喜欢别人打他？”韦南母亲觉得理亏，她不再跟人家吵，脸色十分难看；她转过身朝病房门外望去，慢慢地，泪滴从眼角里挤出来，静静的挂在面颊上……
打那以后两家人断绝了来往，时间长达三年之久。母亲多次提醒韦南，以后不要撒谎，要讲真话。母亲的这句嘱咐，使他无法忘记，她教韦南如何做人和如何待人。事隔多年后，韦南才感悟出这句嘱咐的真正份量，它是母亲失去了一颗带血的牙齿换来的。谁都知道现实生活中，要讲真话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而，每当韦南看到母亲的前牙的一个缺口时就深感不安，有一种愧疚感随之而来。自己一天天地长大，而母亲却一天天地老去，牙齿也一颗颗的脱离人体，仿佛没了第一颗牙之后它们才一个接一个黯然离去的。
后来，韦南一直想对母亲说对不起，他不是要提起那件事才道歉的，他知道母亲不把那件事放在心上了，而他有必要对母亲说对不起。可是，母亲无需这些了，韦南也无需那么做了，他渐渐老了，母亲更老了。一个日子连接一个日子，时光就在忙碌中匆匆而逝。时光这东西真不好说，你看不见它，它却让你留恋，年轻时喜悦苍老时怅然，什么样的心情都有。对于年轻的女性，可以欣赏她们让人心动的美艳；面对自己苍老的母亲，却无法选择这是给予我们生命的唯一女性，母亲还是母亲，永远！
值得一提的是，几年之后，韦南和小五先后成家了，两家也不知不觉好上了。农村嘛，吵吵闹闹很正常，而随着时间流逝又和睦相处了。韦南和小五基本上都在广东那边打工，当然还带上自己的妻子。小五的妻子阿敏比小五年轻几岁，爱撒娇，有时还撒娇过了头。有一次，小五来个玩笑用指甲掐了她的手背还哭了小半天，弄得小五慌了神怎么哄也不管用。再过几年这样，孩子们长大了一些，阿敏似乎懂事一些，她不怎么撒娇了，可是却爱闹别扭，有时小吵一架或是只为了一句话就三五天不跟小五搭腔，两个人同共一个租屋里，像陌生人一样，如何共同生活下去啊。时间一长，小五那宽宏大量的胸怀便消失殆尽，因此从小吵到大吵，从大吵到闹离婚。闹归闹，吵归吵，双方都想到自己的年龄偏大的问题以及为孩子着想的问题，这离婚的事一直拖着，日子不死不活地过着。不过，每次回来，他们都装着无事的样子，用好言好语瞒住了自己的母亲，两人不幸的同时又是制造假象的同谋者。
他们夫妻不和很少有人知道，小五母亲更不知道了，她在村里还为小五夫妇俩到处炫耀。没事时，小五母亲经常来韦南家坐坐，和韦南母亲聊聊天，说说小五的勤奋和孝心，赞美阿敏的相貌和贤惠。小五母亲说，“你看她，每次回来都给我买了好多补品，还有衣服等等，我说我身体还行，还不想用补品药。我说我的衣服多的是以后不要再买了，你说，她会怎么做，她把好几千块钱硬塞给我呢，她说，妈，我不知道买什么给您，就给您钱吧，您想买什么您自己去买吧。”小五母亲说，“阿敏真是仙女下凡哩，孩子都十岁了还像一个淑女，你看她的腰细吧，脸白吧，腿长吧，多好的一个媳妇。小五命好呀，第一次去外面打工就遇上她，太有福气了，有人说她化妆很好看，当然也有人不喜欢她穿着那些露出肩膀和露出两腿的裙子，其实也没什么，外省的人就是这样，不像我们这里那么封建。开始我是看不顺眼，心里起疙瘩，后来觉得蛮可以的嘛，如果是我，我也会跟着时代走，你说是不是？”小五母亲还说，“你家阿青也不错，老实，卖力气……”
韦南母亲好几次想脱口而出：难道阿敏不老实？韦南母亲抑制自己不要说出来，还做出自愧不如的神态。韦南母亲怎么不知道小五和阿敏的情况，那些都是韦南亲口告诉她的，他还请她不要对谁说，她说她会做到的。不过，韦南担忧那个缺口关不住不该说的话，就像那里通了风一样，一不小心肚子里的话会像风一样传遍全村了。只有韦南知道小五和阿敏闹离婚的真正理由，小五发现阿敏在婚前曾经做过小姐，小五跟韦南说过，要是当初阿敏对我讲实话，我还可以原谅她，可她一直欺骗我，我受不了……小五母亲的耳朵有点背，先是右耳听觉不好后来左耳也出毛病了，所以她说话的声音很大，有时大得连韦南母亲都替她捏把汗。韦南母亲的牙齿剩下最后一颗了，而小五母亲还是一口全牙。有一次，小五母亲在韦南家吃饭，吃鸡脖子时连骨头一起咀嚼，韦南母亲说，“你的牙齿太好了。”小五母亲听不清，连连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能不能大声点？”韦南母亲笑，然后大声回答，“我是说你的牙齿太好了！”
因打了一针麻药，母亲并不感到疼痛，医生叫她张嘴就张嘴，一会儿铁盒里发出一声响，母亲抹着毫无知觉的嘴唇问，“出来了？”
“出来了。”韦南说。
最后一颗牙跟随母亲七十五年如今不再为母亲效力，它带着鲜血静静地躺在一个铁盒里，但并不孤单，因为旁边还有同伴。虽说是同伴，但准确地说陌生得很，它们黑垢、腊黄、畸形、丑陋，有几分自卑，也有几分清高。它们永远不能走到一起那是因为它们各为其主，尽管由于它们的衰老给主人摈弃，但毕竟碧血丹心过。
韦南一直盯着这颗牙，他怕找不到它，决定收藏好母亲的最后一颗牙。“不要了，还拿它做什么。”当韦南用纸巾把母亲的最后一颗牙齿包起来时母亲阻止了他。韦南说，“留下它做纪念吧。”其实别看这颗脏脏的牙齿，可是它的重要性不是最后离开人体，而是让韦南不能忘记那件年少时干过的傻事。“那么脏不留了，没有用了。”母亲漫不经心地说。
很显然，韦南母亲知道自己的牙齿对儿子有那么重要，她永远不会忘记当年发生在儿子和小五身上的那件事。这不是母亲过于心胸狭窄，而是面子问题，她几十年来每天都有机会挽回面子，可是她已经看淡那件事了，看淡并不意味着忘记，有些事一辈子忘不了。
“它现在的作用就是给我们做纪念，而不是一定要帮我们吃东西，毕竟为您辛辛苦苦几十年”——韦南不想直说，只能这么说。
数日后，两排假牙像士兵一样终于在母亲的嘴里安营扎寨，关于它们的工作已经准备就绪——可以吃东西了，当然一时候还不能吃上比如骨头之类的东西。
刚开始母亲不习惯，觉得把假牙放在嘴里把嘴巴撑得鼓鼓的，于是母亲不吃饭的时候就不带上它，吃饭时它才派上用场。韦南母亲也像小五母亲那样经常串门，农村人就这样，无所事事时就串门。韦南母亲串门的时候是不带上假牙的，因此在人们眼里，她的下巴往上收缩，脸明显变短了，当她在自家里用饭时，装上假牙，脸就长了。人们都笑韦南母亲的脸时而短时而长，长时变得年轻一些，短时就显得老一些。有趣的是，虽然在家吃过饭，但我母亲有时串门时也想吃点什么。有一次，韦南母亲在小五家和小五母亲闲聊，一看是吃饭的时候了，小五母亲怎么也不让韦南母亲走，说先吃饭再走。韦南母亲坐在饭桌旁时突然说，“吃什么吃，我忘带假牙了。”小五母亲提议，“你以后不带在嘴里，带在身上吧。”韦南母亲张开空荡荡的嘴，“你说的对，它是我的牙，我怎么可能不要我的牙了。”
大年夜吃团圆饭，一家人都吃得很开心，比看春晚节目更开心，毕竟母亲的假牙能吃上鸡肉了。往年可不是这样的，虽说过年谁不高兴，总觉得有点遗憾，冷落了母亲。因为母亲的牙齿严重缺失，食欲也就减少。面对一桌鸡呀鱼呀的饭菜，母亲都无法动口，只喝一点清汤，吃上几块豆腐，然后放下碗，一直坐在桌边看着大伙吃，就怕他们偷懒不想吃饱似的。如今母亲能和他们一样开心地吃着，这才是真正的团圆饭。而且倍感欣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母亲的生活更加方便了。再也不像平时那样，想吃白米饭却吃不了，老是吃点玉米粥。况且装上假牙后，母亲说话的声音变得清晰了，不再张嘴就漏风，咬音不准。在饭桌上，母亲兴奋地说，“想不到假牙能当真牙用了。”妻子就开玩笑说，“妈，你以为假牙是用来讲假话的，还能吃上好的东西。”母亲就笑出声来，说，“真牙假牙都一样，讲假话多难听。”
母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看了韦南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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