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袁照:张岱于孤寂、孤傲中“吃茶”

柳袁照:张岱于孤寂、孤傲中“吃茶”提要:《陶庵梦忆》写了许多明朝的江南风土人情、风俗习性,这些看似闲适的生活,其实折射出明清之际社会变迁中一部分人内心的痛楚。最早知道张岱是他的《湖心亭看雪》,列入了当下语文课本。短短一百多字,让人忘怀不了。孤绝、孤寂、孤傲、孤寒,三两字、三两句、三两段,如进入了一个恍惚的孤独之梦中,景冷、情温、人热。“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惜字如金,文字洗练,如深涧溪流,似静又动,仅有两三尾鱼鳞,却皆若空游无所依,其清冷而孤高,分明如柳宗元孤绝的“小石潭”。后来,看到他的《葑门荷荡》,《虎丘中秋夜》,因为写的是苏州,苏州是我的故乡,因而格外亲切。他写虎丘中秋夜,苏州人男女老少倾城而出,拥聚虎丘,从山门到千人石,毡席而坐,从喧闹,人人参与,到午夜空寂一片,“三鼓,月孤气肃,人皆寂阒,不杂蚊虻。一夫登场,高坐石上,不箫不拍,声出如丝,裂石穿云,串度抑扬,一字一刻。”同样写得清冷、孤寂、疏肃。掩卷而思,假如用比方,怎么形容?他在《金山夜戏》中有一句写写长江中的月光,“月光倒囊入水,江涛吞吐”,先用布袋盛满月光,再倾囊而泻,遍布江上的月光随,江涛而起伏浮沉。如此这般,洗练,如江水被月光洗过,或月光被江水洗过,清冷、清爽、清洁。而又不死板、刻板、呆板,“江涛吞吐”,遣词用句,静中有动,动中有静,如一场夏雨,洗净大地与蓝天。

《柳敬亭说书》是集中被人称道的一篇写人的小品。相貌丑陋无比的柳敬亭,其说书技艺之高超,在当时无人可比。金陵只有两个艺人,行情相当,一个柳敬亭,另一个艺妓王月生。柳氏说“景阳岗武松打虎”,描写刻画,微入毫发,该停顿、该回遡、该照应之处,干干净净,绝不会唠唠叨叨,拖泥带水。说至关节处,“叱咤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蓦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写柳敬亭如是,听众呢?“必屏息静坐,倾耳听之”。两者结合着写,柳敬亭不是只是自顾自的说书,而是时刻关注听众的动态,“彼方掉舌,稍见下人呫哔耳语,听者欠伸有倦色,辄不言”,听众开小差、私语、打呵欠,他即停下不说。一个有个性、牛气十足的说书人,跃然纸上。读之,如身临其境,仿佛近在咫尺,聆听一般。“南京一时有两行情人,王月生、柳麻子是也。”《柳敬亭说书》中,特意提到的王月生,王月生到底是何样人?《陶庵梦忆》有一篇《王月生》,也是人物小品。王月生是南京三十年不衰的妓女,高雅,像“建兰”、像“出水红菱”,擅长书画,又能吴歌,却孤傲,还有一个特点“矜贵寡言笑”,不轻易开口言笑。文中叙说了一件事:一位公子包了她半个月,“同寝食者半月,不得其一言”,突然有一天,她开口了,凑巧公子不在身边,“闲客惊喜,走报公子曰:‘月生开言矣’,开心得不得了,马上赶过去伺候月生美人,无奈月生如何面对呢?“面赪,寻又止,公子力请再三,蹇涩出二字曰:‘家去’”。满腮红晕,又闭上了口。公子再三恳求,月生勉强而羞涩地说,“家去”。什么叫“家去”?扬州方言,就是你不要再白费功夫了。这样一个不苟言笑的美女,却爱好喝茶,只喜欢闵老子茶室的茶,“虽大风雨、大宴会,必至老子家啜茶数壶始去”。闵老子是谁?闵老子怎么吃茶?《闵老子茶》中有生动记载,张岱在闵老子茶室一次吃茶的经历。吃闵老子的茶,首先要有诚意,张岱慕名专程而去,茶室在南京秦淮河边桃花渡,乘船抵岸,即去拜访,恰巧闵老子外出,从下午一直等到傍晚,才回。刚说了几句话,闵老子急匆匆地又离开了,说丢了拐杖,急于找回。张岱只能抱着极大的耐心,等啊等,等到闵老子再回来,已经一更天了。闵老子看张岱有诚意,这才接待他吃茶。可是,并不是这样简单,闵老子还要考察来者是不是懂吃茶。“茶旋煮,速如风雨”,闵老子烹茶手段确实不一般。引自里室,明窗净儿,宜兴紫砂壶、成宣窑瓷具,茶具非凡。闵老子是有心眼的人,需要考考来者。张岱问是什么茶?答阆苑茶。张岱再品,说道:非阆苑茶,而是用阆苑茶的制法的茶。闵老子再问:那是什么产地的茶呢?回答像罗岕茶。所谓阆苑茶,即宫廷茶。罗岕也是好茶,即今浙江长兴白茶。但是与宫廷茶毕竟有区别。回答罢了第二个考题,第三个考题又出来了。这下问的是水,也是张岱自己问出来的考题,张岱问是用什么水烹茶的?闵老子回答是无锡的惠山泉。张岱品咂后说道:不像。无锡与南京相差近千里,惠山泉经过长途跋涉,一路上定会变质。可是,此水品质仍然如此绝佳,这是为何?闵老子说“其取惠水,必淘井,静夜候新泉至,旋汲之。山石磊磊藉瓮底,舟非风则勿行,放水之生磊。”翻译过来,意思是:取惠泉水,先要淘空井水,在静夜时分静静地等新泉涌出来取之。运送水的瓷瓮底部要铺一层山石,便于泉水过滤澄清。运送时还必须等到有风时,才能行船,为的是让泉水和石头在有风浪的途中,不断碰激,以保持泉水鲜活的气息。比如这般,才能说是吃茶。难怪王月生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去闵老子茶室吃茶,即是遇到重要的“约会”,也不能不去。所以,那些南京勋戚大老摸着了她的这个嗜好,想见王月生的,会早早去闵老子茶室等候,“所交有当意者,亦期与老子家会”。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直接写茶的还有《兰雪茶》,一段冲泡过程以及茶汤茶色的描摹,是如何地让人神往:“杂入茉莉,再三较量,用敞口瓷瓯淡放之,候其冷;以旋滚汤冲泻之,色如竹箨方解,绿粉初匀;又如山窗初曙,透纸黎光。”就是说,冲泡兰雪茶,不能直接冲泡,而须先用茉莉花冲制,放入敞口茶盅中冷却,再用沸水冲泻而下,茶的颜色恰如初剥的嫩绿的竹笋,粉黛初匀;又如轩窗,迎来曙光的透亮明澈。此段描摹,无论如何用现代汉语翻译,都表达不了原文的神韵。张岱是茶痴,对茶的研究,还不仅仅在茶,更在水。有一篇《禊泉》,他这样写“禊泉”:“过斑竹庵,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就是说,其泉口感如圭玉,其泉色,如秋月之天空,又似雾气喷酒,又像山穴溢出袅袅之轻烟,缭绕在松石之际,淡淡地似散非散。”用禊泉烹兰雪,真是雅趣。张岱“陶庵梦忆”在不少篇章中都写到了“吃茶”。有的是正面写,直接写吃茶的场景、吃茶的人,有的是侧着写,在写其他的篇什里提到或带过。于这些文字中,我想象张岱这个人,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于这些文字中,我想象当时的风土人情,明朝的江南是怎样的一个社会?张岱所描写的生活,是一种精致、有闲的生活。是这样的一批人实现了社会的某些方面的精致与有闲?还是反之?问题不会这么简单,也不是我读了一部书好,就能得出的结论,我只能思索。张岱的雅趣,不仅仅在茶与茶水上,渗透在生活的许多细节上,他还好戏,是一个戏痴,他夜宿金山寺,“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半夜,突然来了雅兴,入大殿,张火,唱起大戏,锣鼓喧天。惊起一寺和尚,不知所以然。“剧完,将曙,解缆过江。山僧至山脚,目送久之,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张岱好像不是一个放浪形骸的,可是如此超出常态的举动,其实难掩心中之痛。难怪他大雪三日之后,于湖中人鸟声俱绝之时,黑夜之中,乘上小舟去湖心亭看雪。2019年9月18日于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