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天就死去】木兰良朝

写在前面:
木兰用浮世绘的手法,常常叫我惊讶,因为日常里我们嘻笑怒骂自我调侃,她说自己像是带有真空包装,别人都了然于心的世俗规则,到她这却经常是大写的懵懂。她的颜也乖巧,你绝然难以从妹妹头的发型,萌系的着装里,看得出她在职场上是有巨大影响力的一枚人物。
唯有从她的文字里去窥探,原来她洞悉世事,且驾驭自如。
——Mia

天气到底是冷了,一层层雾气不断蒙上挡风玻璃,黑大永开了暖风吹玻璃,一边道:“小寻,吃饱了没?”他语气少见的温存,简直不像平时的黑大,仿佛久病的人终于找到了对症的良药。
小寻只得问他:“是你订的时间披萨吧?他们家的我还真只吃这种水果的。别的热量都太高了。”
黑大永面上有一丝得色:“你喜欢啥,我要不知道就白在公司管总务了。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了,就是打车也不安全呀!以后能让她们做的你就不要再拼了,还真拿自己当爷儿们儿使?”
他的眼风撩过来,小寻很是不快,抬手把音响关掉,“穿山越海”一句歌词生生给掐断。这城市地处大平原,哪里有什么山和海?不过人工堆个土包,就叫做山。有个小湖,就叫做海。她眼睛看向前面的道路:“黑大,多谢你这么晚了还等我。可这真的不是个事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都得走自己的路,别人代替不了。”
黑大永道:“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儿,到哪儿还不是一个人呆着?我本来今年就能跳槽的,你信不?”下面的话没说,意思已经很清楚,不是为了她,他早走了。
小寻用手理刘海:“你有这个能耐,我有啥不信的?”她上个月剪的空气刘海,因为忙,早已不空气了。
黑大永乐了:“有些事,随便她们说什么,我就是不在乎。有钱难买愿意!”
小寻听他话里有话,心里狠狠地紧了下,不禁道:“你都听说啥了?”
“也没什么。不过传个闲话。就算是真的又能怎样?听拉拉谷叫还不种地了?”
小寻不依,眼睛看向他,非让他说。黑大永的侧面非常有立体感,他父母给他生了端正的鼻梁和额头。
“胡宇宁她们说你妈和你爸是近亲,保不齐你身上有什么不好的基因什么的,让我慎重着点。哼,我看她们是嫉妒你的才干。她们和你比起来,差了不只一个银河系…..”黑大看小寻脸色愈加沉下去,忽然就不说了。
小寻眼圈微微地发红,早上涂的睫毛液画的眼线已经微微有些晕,这让她的脸看上去反而有了水彩最后成画时的自然:“还有啥,你说。”
黑大永不说话,抬手去开音响。
小寻抢着去关。黑大永右手反手抓住她的左手,只用左手把方向盘。她挣扎了下,挣不过他,又怕车出危险,只好任由他狠狠握住,心里有面小鼓却是更加密集地乱敲起来。
她哑了声:“好好开车……”
小寻住的锦绣花园距离公司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白天遇上堵车时间会更长些。省会这样的大城市就有这些不便,不像她从小生活的小城,任是到哪里,两条腿走着也能去。此时正时车流渐稀之时,偶尔一两辆车超过去。因为下过雪,都开得不快,好像因为这些雪,人们都变得好脾气起来,不再急着赶着挣命一样抢路。他们的车又像是浮在水里的船,在苍茫中带着一种飘乎不定。
这世界其实还是小,你和另一个人之间,总会有些七拐八弯的联结。小寻知道,她家从前镇上的邻居燕子,和胡宇宁是大学的室友,前些天她们刚刚同学会来着。她们一定把自己当成饭后甜点,不知咀嚼了多少遍。她索性就一路说起来,反正也是由别人嘴里不知说了多少个版本了,自己不在乎,秘密就不再是他人攻击你的利器。
“我爸我妈是表兄妹,这个不假,在镇上住时有些邻居是知道这个事的,我也从没想隐瞒。但我也犯不着天天宣扬这个事吧?我暂时看的确是没什么毛病,我也不好说就没有基因缺陷。我妈去世九年了。高考前几天,我妈去乡下帮我姥姥家干地里的活,又着急给我做饭,骑着自行车回城时出了车祸。她流了好多血,其实本来还有救,可是当时没有人帮她,等了好久才被送到医院,终是来不及了。肇事的车到现在都没有找到。我就那么进的考场,从考场出来,心都是被眼泪泡着的。这九年里,开始我几乎天天梦见我妈。那时每天早上醒来,枕巾都是湿的。我爸三年前又结了婚,后母带了个弟弟过来。那个家,你知道,我是回不去了的。这九年,差不多每一天,我都会有如果明天会去死的念头。”
黑大永打断她:“小寻,你可不要想不开……”
小寻瞪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收拾我妈的东西时,忽然这样的想法就格外强烈起来。人生充满了变数,我们自己能做主的到底有限。我妈去世前,不知是有感应还是怎的,她把自己的衣物东西都整理了一遍,还给我写了一张字条儿。那几天她还告诉我,她的首饰都留给我,我还奇怪她怎么说那样的话。所以,我现在总是做着准备,我简直像出家人那样,晚上临睡前做好早上再也醒不过来的准备。不过,我一天也不想赖着活。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常常就想,今天是我最后一天活着。你也看到了,来了公司才一年多,我就能在项目负责人上签字了,真是拼了命在做。你们可能也猜出我每个月多少钱了,现在的付出和回报肯定不成正比,我也不是不委屈,可是我现在也想了,在哪里工作不委屈呢?不是官二代富二代,连啃老都没资格,除了自己,我是谁也不能靠的。好了,黑大你把手给我松开,好好开车。”
黑大永终于松开了手,似乎还留恋在刚才的一握上:“小寻,你可以靠你哥我的。”
小寻道:“我怕我把你靠倒喽。人在职场,最宝贵的品质就是遵守职场规则。因为无论在哪,你总是会被归类。不努力练个本事出来还真不行。考个公务员、事业单位也是这样。可能公司会相对自由些,跳槽啊,升职啊,机会多些。慢慢赚得也会多,这是必然的。”
黑大永道:“看人脸色低声下气不要人格儿的活儿,我是一天也干不来。所以我只能在公司干。那几年在单位真是不自由,现在就是挨客户斥儿,我唾面自干也乐意。明年公司开演艺业务,小寻,你恐怕是主管的第一人选。”
小寻道:“嗯,我是这么想的,是你的就是你的,别人抢了,迟早还要回来。”
黑大永道:“我把我给你了,你看没人抢,就不要?”
小寻正色道:“黑大,我的情况如实跟你说了,你还贼心不死?”
黑大永道:“如果明天会去死,我今天就要把贼心剖出来给你看。”
他说着又被自己逗笑了,露出白而整齐的牙齿——他父母还给了他天生的好牙齿,这世上有人先天得到,有人后天换取。远的不说,在小寻的周围,有人父母给攒个金山,有人嫁到豪门,有人近水楼台滚过晋级升职随意消费奢侈品的床单,有人甚至攀上干爹的厚肩膀。她不羡慕,她只是更早认清背后的真相。她亦不是不虚荣,但她的虚荣建立在固执倔强的城池之上,一时不能被攻陷。
车子上了立交桥,一路转起弯来。他们不再说话,各自想心事。借着劝黑大永,小寻想其实何尝不是在劝自己?沟沟坎坎,磕磕绊绊,太多的人都是这样,就算还没有经历,可职场江湖上那些老人儿,不是早早就写下了范例?
到家时,已经是九点一刻了。她一级一级爬上五楼。邻居堆在楼道里的酸菜缸发出腐臭的气味,谁家攒着的硬纸壳三钱不值两钱,却妨碍人行走,更有人家把几双不知还穿不穿的运动鞋和饮料瓶堆在拐角处,大约只是为了占据那一小块地方。楼梯上扔了些烟头,自从单元门坏掉后,楼道的墙上就印满了办假证和疏通下水的小广告。一个中年男子从楼梯上下来,吐了一口黄绿的浓痰在台阶上。他们的屋内可能光鲜,门外却丑陋破败。她想着楼下那辆车,一定会在五层楼道的灯都亮过后才会离开。黑大还要开很远才能到家,她觉得自己心肠还真是硬。
进了家门,别的房间都还亮着灯,另外两个租友都是夜猫子。匆忙洗潄了,躺到床上。又起身给手机充电,去关床头的灯。床头小桌上,她自己手写的一幅柳体小楷《灵乌赋》在玻璃框里冰凉坚硬:“……彼希声之凤凰,亦见讥于楚狂;彼不世之麒麟,亦见伤于鲁人。凤岂以讥而不灵,麟岂以伤而不仁?故割而可卷,孰为神兵;焚而可变,孰为英琼。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窗外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窗帘乱乱的照进来,电灯真是人类最打扰自己睡眠的发明,它把黑夜这一整幅完好的布匹割得支离破碎。小寻的四肢在粉色毛茸睡衣里放松下来,一时只觉万箭穿心。那每一支箭上,还带了无数小倒刺,将她的心刮得千疮百孔。九年前的重创,加上日积月累的伤痛,在她坚硬的外壳下重新渗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