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记忆:美仁宫尾头社的“卖水三婆”

80年代以后,自来水管在尾头社的地下如树根一样扩展蔓延,陆续在各家各户探出水龙头,三处水房渐渐安静,终至关门、废弃。三位卖水阿婆也下了岗。
当年偌大的尾头社(美仁宫地盘上袁厝、后保、前保三角头之总称)仅有三只水龙头,却也滋养了一方土地上的人马。我对三位卖水阿婆心怀敬意,以此为念。
“彩鸾姑”。
美仁宫宫口的彩鸾姑卖水就在家门口,门前永远是积水汪汪。她兼职街道事务,家里就是办公室,街道干部进进出出。尾头社人多不识字,“居委会”三个字用厦门话总是念成“龟汝会”,卖水三婆中彩鸾姑也就是“龟汝会干部”了。她衣着整齐,发髻光亮,笑脸迎人,真是“龟汝会干部”的样子。不管排队担水人多嘈杂,她从来不急不躁,收费全凭自觉,大家竟也自觉。尾头三社人吃水全靠这三只水龙头,人多拥挤再加上尾头人的坏性地,常常是要“干三代,开五营”的。她这里却是最少吵吵嚷嚷乱成一团的景象。小孩子路上见了,恭恭敬敬道一声“彩蛮姑”她一脸慈祥,回问:“谁人的囝仔?这恁乖!”
但是,你最好别在清晨大早去挑水,她人很慈祥而那副假牙很狰狞,一整夜泡在大碗清水里的两弯牙床,就端放在厅堂的饭桌上对着你。我对假牙一向感觉恶心,就因为小时候的那天清早要放一分硬帀的水钱在她的饭桌上,不期然与那碗水中红白分明、似笑非笑的假牙打了一个照面。
彩鸾姑一生破了一次相。“文革”破“四旧”,“龟汝会干部”带头“从我破起”,她把自己的发髻给破了。一头年轻短发,一脸老人皱纹,彩鸾姑一下子变成了陌生人。
“肥发阿”。
袁厝口的卖水阿婆名叫“发阿”,臃肿肥大气派轩昂。大人小孩都叫她“肥发阿”,她也都答应,并不计较好听不好听,还自我肯定:“咱就有影肥咯!”她端坐在木板棚的水房里,笑口常开,红光满面,天生是一尊弥勒佛。她身边总是那口也是很肥大的棉胎饭包。她和饭包,两个“肥大”充满了薄薄的木板棚。“肥发阿”和挑水的人说说笑笑,左顾右盼,仿佛心不在焉却是明察秋毫:水在桶里刚刚喷吐到位,立即毫不含糊地迅速抓起粗大竹筒水管搁到另一只桶上,再继续谈笑风生。人们喜欢她那种人人都好相处的豁达大度,更信服她一丝不苟的精明敏捷。
“过水阿婆”。
袁厝与后保交界处下路仔卖水的“过水阿婆”,她娘家是厦门人称“过水”的白水营,满口“过水腔”。“过水白水营的卖水阿婆”本该就是天设地造的“水神娘娘”。似是人生的误会,她性急口恶,一脸凶相,动不动暴跳如雷,端的一个火冒三丈的“火神婆”。她跟任何人都一点一滴地计较,用一根铁钉在每个人的每只桶墙上狠狠地划出最高水位线。你换了新桶,小的她当没发现,大的她立马看不过:“不使得,要就算三分钱两担!”(当时一担水一分钱)你不肯,她就飞快地亮出铁钉,在你的桶墙上入木三分地刻划一条线!碰上分毫不让与之交口相恶者,她竟不顾一双小脚颠歪,扑进水房立即关上水龙头。接着就是双方抢着你开我关。双方抢抓水管,双方扭成一团,双方都湿透衣裤……
大家也能念着这“火神婆”的好:如有路人中暑晕倒,她知道了一定“救人如救火”疾奔而去。用指甲掐人中,用手指扳筋络,用她如火如汤的一腔老血去救死扶伤。夏天常有中痧者安坐在她跟前,温驯地任她抓得鼻根、脖子、前胸、后背一串又红又黑的“乌蔷莓”果实累累。她做得那么认真、专注、投入,好像这才是她的专业。而她那张脸孔也因为使劲变得更凶狠。
80年代以后,自来水管在尾头社的地下如树根一样扩展蔓延,陆续在各家各户探出水龙头,三处水房渐渐安静,终至关门、废弃。三位卖水阿婆也下了岗。听说“彩鸾姑”去了外省女儿家,不知在何处颐养天年,如今尚健在也是百多岁的人瑞了。
二位阿婆早已作古:“肥发阿”终究死于太肥胖。坐在矮凳上捡菜,手一伸,重心一歪头撞地,老人家走得干净利索。儿女哭得死去活来,四周邻里劝说“她好老人老归仙,自己不受苦儿女不拖累,也是一家大小的福气。”
“过水阿婆”死得比较壮烈,她老人家半夜里听见邻居喊抓贼,竟也冲将出来,一双小脚一绊,栽在石阶上一头鲜血……
至今,我一想起“过水阿婆”就记起小时候听她常说的一句豪言壮语:路见不平,气死闲人!

作者简介:庄南燕,笔名雪狼,厦门人,1951年出生,毕业于福师大,福建省工艺美术大师,勤于笔耕,擅长刻画本埠底层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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