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晨 l 爱是一种精神病，但假以时日就可以自愈

爱是一种精神病，但假以时日就可以自愈
文 / 李清晨
2020年，我们耳闻目睹了比以往更多的死亡。在这其中，有两例是常见又特殊的：8月6日，23岁的赵某于哈尔滨松花江大桥上一跃而下；8月26日，29岁的陈某于广州猎德大桥跳进珠江。两起都是跳江自杀，一女一男，诱因都是恋爱失败。我们毫不怀疑压垮两位年轻人的事由非止一端，对爱情的绝望也许只是最后一根稻草，凡人的一生谁不是七灾八难地努力挣扎着往前活呢？如果一个人能活得足够长，在他忆及往昔的种种失意乃至失败的时候，也许会发现恋爱失败并没那么重要。可惜这个需要一定阅历才能参悟的道理，两位年轻人再也无从知道了，但作为幸存者的你还有机会细细思考生命的意义和爱情的价值。
生命之宝贵不需多言，它短暂而有限，你不做任何努力，死神都会如期而至，所以你永远不必主动去拥抱死神，坐等他的镰刀就是。人的精力应该用在其他更有价值的地方。比如你可以追求智识方面的积累，不枉为人一回，毕竟只有人类才有这样的能力；当然，你也可以去享受一段爱情。但凡人对爱情的误解实在太深了，第一个常见的误会是，有的人认为他想要的爱情就应该得到；第二个常见的误会是，得到的爱情就不应该再失去。但真相是，爱情在人间并不常见，终其一生而不能得其所爱者乃是大多数，而就算那些侥幸得到过爱情的人，也很可能只是非常短暂的持有。甜蜜一瞬，伤害漫长。就连国字脸的政治学家罗尔斯在其《正义论》中也说：“人一旦爱，遂极脆弱。世间没有所谓爱恋之中却同时思量应否去爱之事。就是如此。伤得最少的爱，不是最好的爱。当我们爱，就须承受伤害和失去之险。”我的朋友宋石男跟我讲过一个故事，大约是二十年前，他还是九眼桥的强尼戴普的时候。那时他经常失恋，有次失得特别厉害，天天都喝醉。有个深夜，他在九眼桥喝得烂醉，忽然看见一个人跪在马路中间哭泣，而午夜狂奔的卡车就呼啸着在他身边掠过。宋石男动了恻隐之心，摇摇晃晃走过去，想扶起那个哥们，离开危险之地。手刚搭上那哥们的肩膀，后者忽然抬头，宋石男一下子呆住了，原来，那哥们就是他自己。
当年的九眼桥强尼戴普也曾有失恋买醉的过往
这个故事很惊悚，但我觉得宋石男在添油加醋，他是小说家嘛，总是喜欢把一些平淡的事情讲得如此惊心动魄。真实的故事很可能只是他当时失恋了想不开，喝醉了跑去马路上想被车撞，然后未遂。你看，聪明如宋石男，也有犯傻的时候。爱情很多时候不是智力所及的问题，由此可见一斑。不过，聊以慰藉的是，在这方面愚蠢的还不止是凡人，神祇们也好不到哪里去。比如在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Apollo）苦恋达芙妮（Daphne）不得，因而痛苦万分；面对阿波罗的穷追不舍，惊恐不已的达芙妮更是付出生命的代价，直接变成一颗月桂树。大家所熟知的阿波罗的身份是太阳神，其实他还是医神。按理说，医神面对世间的病痛应该是无所不能的对不对？可是当他遭遇爱而不可得的痛苦时，你猜猜他是怎么办的？根据《英美文学和艺术中的古典神话》中的说法，阿波罗也只能苦苦哀求：「佩尼乌斯的女儿啊，我追求你，是因为我爱你。天帝是我父亲，我是德尔菲神庙和泰奈多斯神庙的主人，我知晓万事，不管现在还是将来。我是主管歌曲和乐曲的天神。我自己的箭百发百中。可是，哎！一支更加致命的箭（指丘比特射的那一箭）射穿了我的心！我是医药之神，了解所有草药的特性。哎！我忍受着痛苦，却无药可治。」你看，即使是容貌俊美才华横溢家世显赫的高富帅神祇（在希腊神话体系里，阿波罗大约是外形最俊朗的神祇之一），也有满足不了的情欲。尤其讽刺的是，这种因情欲无法满足而造成的痛苦，居然连医药之神都治不了。如果想到情欲之苦连医神都束手无策，作为凡人的你，在面对这类锥心之痛时，还有什么想不开呢？
众生皆苦，诸神也苦。阿波罗的另一段情史也以女方的死亡而告终，与前述故事不同的是，在这段故事里，阿波罗得到了情人克罗尼丝（Coronis），并且克罗尼丝还怀了阿波罗的孩子。但令阿波罗始料不及的是，这位情人又背着他爱上了一个凡人，按说你作为一个高大英俊光芒四射的神祇，居然在情场上不敌一介凡人，你是不是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可这货完全没有反思自己的意思，一怒之下，一箭射死了昔日的心上人。你看，就连天神都有可能被戴上绿帽子，作为凡人的你，面对得到又失去的爱情，还有什么好哀怨的呢？阿波罗的这两段情史，恰好对应了两种最常见的情欲之苦，一种是因得不到而痛苦，另一种是得到了再失去的痛苦。阿波罗两次情场失意害死两条人命，这样的故事，其实在凡间也很不少，离婚后恶棍直接杀死前妻的新闻屡屡见诸报端，有时不离婚也杀。可能有人会说，自杀是不是比杀人的社会危害低一些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杀也算杀人的一种，只不过这种罪行的受害者与加害者恰好是同一个人罢了。因此，才会有古老的宗教替代世俗的法律审判这种「罪」——自杀取悦了魔鬼，并会使那些与魔鬼争战的人们变得软弱。
我们不借用宗教判断，仅从世俗角度来说，如果失去情人给自己造成的痛苦是十分，那么一个人因自杀给至亲好友带来的痛苦恐怕将百倍千倍于此。更不必说这种自杀给昔日的恋人造成的心理阴影可能会有多大了，如果你曾经爱过对方，你忍心让ta余生都背负上这种愧疚感么？从广义的疾病定义来说，爱是一种近似癫狂的激情，是一种假以时日就可以自愈的精神病。诗人歌德曾说：「被拒之恋，如置身地狱之火中」，这样的痛苦虽在情理之中，但我们却不能认为这种痛苦是源自别人的伤害。情歌里唱到「你伤害了我，却一笑而过」，其实谁会那么闲，专门为伤害你而来？就像你误食了毒蘑菇，你能说蘑菇伤害了你？难道不是你主动吃的么？
情欲之苦的根源，是自身的无能和懦弱。你得不到的东西，自然是因为你不配，坦然面对现实就好，倘因此而自卑自虐，痛苦当然会源源不断地产生，甚至由爱生怨，由怨而恨。当你一次次从爱这种精神病中痊愈之后，也就开始渐渐成熟了，其标志是，从此能清醒地迎接任何人的亲近，也能从容面对任何人的疏远。要理解爱的缥缈不定，它就是因为短暂易变才弥足珍贵，恒久不变是对爱情最残忍的诅咒和惩罚，正如永生是对生命本身的嘲弄一样。永远要记得，爱情并非人生必备品，从未得到或得到了又失去，都不是你放弃生命的理由。完美的人生要过，不够完美的人生，退而求其次也得活。「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你的肉体只是时光，不停流逝的时光，你不过是每一个孤独的瞬息。」大自然无意赐予人类幸福，我们的一生注定要经历永远无法满足的欲望，付出徒劳无功的努力，还要时时被残酷的现实践踏卑微的希望。所幸的是，人生没有对照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未曾走过的人生未曾得到的伴侣是不是一定比现在的人生现在的伴侣更好，这是残酷世界的有限慈悲，正是因为这样的设计，我们才有足够理由去珍惜我们唯一的、不可逆转也无法重来的一生。李清晨
外科医生，科普作家。《心外传奇》《医生爸爸的365夜》著者，纪录片《手术两百年》文本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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