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月谈与吕厚量老师的交流

伴月谈|吕厚量:茫茫禹迹
最终篇
三、家乡、长河与当下世界的连接
1
· 古代世界的启迪 ·
何婕:您认为古代世界能给当下什么样的启迪呢?
吕厚量:我觉得这种启迪作用是不言自明的,但我们不应把它理解成一种直接的指导作用。首先,当下的文化是有很大问题的,你可以说马克思·韦伯、马克思、卡夫卡的时代就已经反反复复提这个问题:人的异化。在机械化、工业化、制度化的时代,在这么一个高压的环境中,人性本真的东西被扭曲了,扭曲到一定程度后你就忘记人本来是什么样子,这种情况下古典学的意义是不言自明的,她研究的就是人,不管你是做科学研究还是文学研究,如果不懂人,你无法保证做出来的东西是深入人心的或者对人有所帮助的。在做这些事之前,要先了解“人”是什么,而了解“人”(人性)最好的途径就是通过古典学。从这个角度来说,古典学不需要有什么功用,她是一门必修课。我们可以通过西方的古典学了解,也可以通过中国的古典学了解,了解在本真的时代,人类过着怎样的生活,有着怎样的心态,创造怎样的哲学、文学、思想,做出了哪些历史成绩,这是最重要的事情,也是时代迫切需要的事情。现在由于物欲、机械化时代的扭曲,很多人真是不知道“人”本来是什么样子,完全成为一个物欲的、制度的奴隶,陷入这样一种困境。马克思说的劳动者的异化、韦伯说的科层制对人的这样一个压迫、卡夫卡《变形记》里可怕的场景——那样一个预言,深刻的预言,不仅已经成为现实,而且大家已经麻木不然,觉得很正常,人本来就这样。当然你读古典学、看古代文本就知道,人可以不是这样,或者人就不应该是这样,这就是古典学最重要的价值。你要说她有什么进一步的、具体的作用,那就是一个观照,古典学不能直接指导现实,这个道理文艺复兴的学者已经看得很明白了。因为历史的重复需要各种各样的变量,任何一个变量发生改变,过去的规律都不能成立了。而且过去经验的复制还需要一个运气,你把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跟(当时)英国的海军,完完全全地复制出来、再打一仗,可能还是西班牙胜率更大,如果不遇到那次致命的风暴,就不会全军覆没,但这种历史不可能复制。而且现代社会变化非常快,整个社会的更新已经不到三十年了,已经短于人的寿命了,现在是2020年,我回想起1990年的时候,当时我穿的衣服、鞋子、通讯工具,现在都换了一圈儿了,那些东西现在都没有人用。别说古典学那么遥远的历史,哪怕是研究当代史,现代史,新中国建立初期的历史,它对现实有什么指导意义吗?可能也没有。但是,古典的经验对现实肯定有一个观照的作用。一艘船,你想让它开得平稳,有几种人肯定是需要的:首先有个人要站在高处、拿望远镜去看,这个人是对现实很敏感的人,看见前面有洋流或者什么情况,然后立马喊、发出警告,有自己的决断,社会中需要这样的人,比如新闻记者、思想家,提出稀奇古怪的想法、观点,他们提出建议、抨击现实,是非常灵活的、有创造性的这么一批人;船长、舵手是另外一批人,舵手绝不会第一时间被告知(停下来)就停下来,因为他有航海经验,但如果喊话的人确实有道理,那么可能会听他的话,这可能是文学、哲学、历史学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它告诉你通常情况下社会是怎样运作的,它遵循着民族千百年来的生存经验和文化传统,航行需要有一定的规则、规律,船才不会遇上危险。当然也需要拿着望远镜在高处看的人,他会看见新的情况、一些历史中从来没有出现的情况,他会就此提出警告、建议,社会既需要有创新性,也需要有稳定性,这样社会才会运行得更好。所以不用互相贬低,比如学历史的人就是保守的,学哲学的都是激进的,那些思想家都是疯子,这没有必要。这两种人社会都需要。
2
· “大东百”?·
何婕:我注意到老师您是辽宁人,然后就想问问您对东北的看法,以及在您看来,东北文艺是否会迎来一个井喷期?
吕厚量:两方面看。一方面不能太功利地看,现实中东北确实各方面都出现了问题,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经济,因为东北经济的基础是重工业,现在全球的重工业都出现了产值的断崖式下滑的状况,经济,形势不好,当然还有其他一些政治、文化因素在里面;另一方面,从长时段看,就我所在的辽宁省来讲,她的城市化水平是相当高的,城市人口比重大、数量多(14个地级市)。所以辽宁省很大一部分过的是城市的生活,(城乡差别之下)享受到的福利还是比较好的,你不能看到东北只想到贫穷、落后,我在辽宁省看到她并不一直是落后的。当然东北还是有很大的问题,她的文化教育没有形成一个很好的人才输送体系,虽然东北近代以来很多时候都走在全国前列,但你仔细观察历史的原因,她靠的往往是外力,不是内在的、原创的生命力(发展动力),苏俄、日本、国家计划······在国家政策的扶持下,相当长时间内她走在全国前列,但她始终没有一套完整的人才培养体系,起码一些制度上束缚了人才的发展。我见过一些老乡,他们的才华在东北可能还发挥不出来······将来东北(的制度环境)肯定需要发展完善,我的想法不像有些西方媒体说的那么悲观。
东三省拟人
图源:lofter-百无一用
何婕:我最开始设计这个问题,是因为之前看了很多威廉·福克纳的小说,押沙龙[1],村子[2]等等。他是一个特殊的作家,因为同时代人赞美工业、开放与繁荣的时候,他转向“美国梦”的暗面,去写美国南方的历史和人的生存景象,创造了当代神话: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南方佬”不择手段地发迹,人们沉迷“美妙的乡村生活”。这被他用作“南方佬”的荣耀和传统的一部分,共同构成了整个南方发展和变迁的历史(与北方相区别的历史)。所以我非常好奇,在困境持续多年的情况下,东北文艺为什么没有真正迎来“文艺复兴”?
吕厚量:文学艺术人才还是有的吧,只是没有那么成体系化、大批量,九十年代人才还是比较多,尽管不算太繁荣,有些人也很有争议,但城市化程度高,人们普遍还是受到很好的教育,(能有进入文学领域的条件),人才还是有一些,虽然(与其他地区相比)也没那么有优势。你说的“文艺复兴”是很复杂的事,而且可遇不可求、不可复制,跟我们情况不一样。反正我是特别喜欢看《飘》那本书的,尽管我知道它立场是有问题的,就像你说的,把南方浪漫化、理想化,(南北战争)毁掉了人家的天堂,但从历史角度看,那是美国在发展中度过了一段危机,避免了分裂,扭转了逆流。但这你没法强调对与错,为啥文学和历史要分科呢?分科是有原因的,在不同的语境下、在不同的环境下,判断标准是不同的:在文学研究中,没有必要强调谁是对、谁是错。很多中国古代的诗话我不太看,是因为写诗话的人往往就不明白这个事儿,古代“经史子集”就没有把经学、史学、文学区分开,杜甫写一首诗,他们就非要考证背景,哪年哪月因为哪件事写的这诗,你这么考证很无趣、没劲,还不如保留文本的开放性,就在那儿摆着,就是一种观点。就像《飘》,米切尔有她的观点,别人也有别人的观点,都真诚地反映了他们的世界观,那为什么不能让它们在文学世界里共存呢?当然讲历史、讲政治,你要有大是大非,要强调哪方是进步的,哪方不是那么进步的,事实本身是可以确定的,最后一定是北方战胜了南方,维护了美国的统一,但其他的判断肯定是存在争议的,这种看法的不一样才是历史的真实。
[1]此处应为《押沙龙,押沙龙!》,福克纳所有作品中史诗意味最强烈的一部,被称作“有史以来美国人所写的最好的小说”。
[2]福克纳“斯诺普斯家族”三部曲之一。
东三省拟人恶搞
图源:lofter-百无一用
3
· 女性古典学者·
何婕:好的,那我们进入到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其实是我从赵静一女士对玛丽·比尔德的专访里得到的灵感,我把问题改了一下,来问老师您。请问老师,您从当年爱丁堡留学的经历和现在在国内学界的经历中,能不能看出未来女性古典学者在学界数量、地位、结构上的转变趋势?
吕厚量:数量上肯定会增加的。因为性别观念越来越平等是不争的事实,但结果可能要一段时间才能看到。大家总有一个错觉,就是性别平等是个很遥远的事,但英国男女同校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后才开始实行,这些东西是相对晚近的现象。从学术研究来讲,政治正确性中的一些观点是要坚持的,比如人人平等原则,在此之外,不妨承认社会性别存在一些自然的差异性,这个是存在的。比如女性的历史学家,她们做东西可能会更加细致、更加具体,古典学是一个特别需要细致的学科,所以对史料的具体分析这方面,女性历史学家有自己的优势。而且目前来看,女性对学术界很大的一个影响是选题的变化。女性在一般情况下不太喜欢军事史和政治史,所以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硕士生、博士生论文的选题,现在社会史、文化史的问题越来越突出。优秀的女性古典学者已经有很多了,比如我很欣赏的Sarah B. Pomeroy,她做色诺芬的研究,也做《家政学》的研究,也做古代社会性别史的研究,她主编了英国那边希腊史的一个教材[1],当然也有人批评她从女性视角出发,过于注重社会史,显得似乎古希腊古典时代都没有战争了,全是社会生活的因素。但你必须得承认:一,她是个很优秀的学者,成果扎实;第二,她的新的视角给古典学带来了变化,至于变化本身,不用给它定性。变化客观存在,肯定会有自己的影响,如果不好,将来也会被调整。所以不用担心,只要关注变化就行了。
[1]此处应为Ancient Greece: A Political, Social and Cultural Histor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USA,2007年版
和吕老的交流到此就告一段落了,
期待下次与前辈学者们的相遇!
整理 | 何婕
排版 | 丁昱
审核 | 宋一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