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荣┃磨 窑 老 大

磨窑是我们庄子一个院落的名字,老大是与我同一个老太的堂哥李彦权,彦权哥亲弟兄四个,他为兄长。磨窑老大是我们庄同辈人日常对彦权哥的称呼。住的地方或院落的名字加上弟兄之间的排序是我们那一带称呼同辈人最常见的叫法,诸如后院老二,下窑老六等,口口相传,习惯成自然,没有人对这种称呼说过长短和不是,倒是弟兄之间相互都这么称呼显的不亲不疏、不冷不热、不高不低、不薄不厚、不重不乱,正好好……

磨窑老大生于一九三八年,属老虎的,要是健在的话,今年就八十一周岁了。老大的婆姨崔志明,南庄科地主老汉崔玉繁的千金,个子高挑身段好,皮肤白格生生的,人样是没说的。虽然没念过书不识字,但富贵人家调教出来的女子就是不一样,纵然不知书,但却很达理,川上川下一哇声,都说是好婆姨。
老大两口子养育了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数量不多不少,性别结构合理。儿养的多了,成年后要给攒钱娶婆姨、立门户,有了下一代还要拉扯孙子,累手大,负担重,老人吃不住。女子多点问题不大,小时候受点麻烦,抚养到十八九,但凡心智健全的,不愁嫁不出去,只要你娘老子心硬,时间到了,两口子双手搭展把彩礼往住一接,两炮子吹鼓手,外加拍镲镲的、捣鼓鼓的响吹细打,挂彩子的高头大马立马就会把女子娶走,王麻麻,利飒飒,“泼出去的水,嫁出去的女”嘛!
我们庄有三个小个子男人,老大是其中之一。老大身高也就是一米六十公分上下,腿短,胳膊短,手小,但五官还算周正,袖珍男人并不影响他的气质。老大本来就比较注重自身形象,特别是六十岁以后,他地种得少了,农活也不忙,逐渐闲疏了下来,加之农村情况也逐渐好转,老大有了充分的心思、精力和条件讲究生活的品位和雅兴。他有一个领袖般的前额,天庭饱满,发际高,花白的头发浓密刚劲,早晨从炕上爬起来,蘸点洗脸水,用塑料梳子轻轻往后一梳,大背头就立马成型,纹丝不乱。这个杠硬式子一直能保持到太阳落山。说老大讲究衣着,崔志明功不可没,她总是把自己的小男人打理得冬是冬,夏是夏,穿什么衣,戴什么帽,她要亲自把关。即使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陕北最苦焦的时候,老大也没有降低对形象的要求。那时候生产队出工催的紧,早晨起床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老大穿上婆姨准备好的“出门”好衣裳,手上提一件准备干活时穿的破布衫子,快到工地时,他会趁人不注意,偷偷地将出门衣裳脱下来藏在工地附近隐蔽的树林下或者是水串管里,然后,穿上干活时的破布衫子。收工时,再将好衣服换得穿上。因此,你可以经常看到在一群灰头土脸、破衣烂衫的收工劳动队伍中,老大显得是那么的出众,那么的洋气,俨然一个下乡指导工作的公社干部。

老大念过一段时间的书,识字。时间应该在解放前后那几年。给他教书的先生叫阎登明,一个戴着一副老花镜的山西精瘦老头,好像和山西大军阀阎锡山还有点关系。那时候,老大虽然是庄子里少有的几个识字人,但他读书的时间显然太短,充其量也就是个扫盲的水平,根本满足不了他对知识的渴求。
我读小学的时候,老大已经是三十四五岁的精壮后生。但由于个头矮、力气小,怎么都划不到扛硬劳力的数里。生产队量才使用,年纪轻轻的就给他安排了一个拦羊的活路。大集体时拦羊的营生一般都是由老汉和娃娃来承担,让一个年轻人去拦羊,老大的自尊心多少受到了一些伤害,自感在别人眼里低人一头。庄子里一些是非人的风言风语,时不时的惯进老大的耳朵里,“磨窑老大球都弄不成,农活技术不上心,下苦卖力没有劲,他也就只是个拦羊的命”。老大心强体不壮,自恃高傲徒悲凉。他认命了,拾掇了一把漂亮的拦羊铲子,接手了一群七八十个山羊和绵羊混编的大羊群。第一天放羊出圈时,他五味杂陈,和其他拦羊人不同,他手持拦羊铲,头戴破草帽,尻蛋子后面挂了一件烂羊皮毯子,走起路来左右忽闪,引来了庄里人好奇的眼光。羊圈栅栏打开的瞬间,老大的脸蛋子上掠过了一丝红晕,不知是潮涌的羊群让他猝不及防,还是当掌柜的满足感撼动了他的心房。老大吆五喝六,忙前忙后,日娘道老子,他终于可以面对一群生灵发号施令了,这种感觉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在生产队里他连一个小组长都没当过,成天听别人的指拨,戳过来,捣过去,看人家的眉高眼低,听旁人的言轻语重。老大充分地释然了,他心里想,拦羊咋啦?拦羊苦轻,不和人搅和,少了许多是非;拦羊高度自治,我的事情我做主,羊吃草,我看书,两手抓,两手都不误。你们不是笑我尻蛋子后面挂的那个羊皮毯毯吗?太无知了,那个破玩意儿作用大着呢。一是我拦羊,羊也要给我回报,在冲风圪梁上,我走累了,想坐哪就坐哪,毯子顺手一拉,坐在上面又绵软又热呼。二是我爱看书。总不能一直站着看,坐在铺着毯子的山圪塄上看书,舒服加惬意,羊群只需要用眼睛的余光扫视就足够了。三是坐的多了费裤子,羊皮毯子保护裤子的作用你们应该知道吧?
老大爱看书,庄里出了名。一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封神演义》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找不到可看的书籍是困扰老大的最大问题。我上三年级时,有一次到公社商店,用父亲给的几毛买糖吃的钱买了《廖初江》《丰富生》《黄祖示》三本小人书。那天晚上老大刚把羊赶进圈,就直奔我家来借书,态度急切诚恳。他说“好长时间没看书了,心上火烧火燎的,你把书借给我看,明天中午歇响午时,你到崔寨子沟来我请你吃羊奶子泡干饭”。
老大有时候也显得固执,爱钻牛角尖。八十年代后期,政府大力推行地膜覆盖技术,庄子里的大多数人对此心存疑虑,积极性都不高,但其他人经过村干部做工作都勉强同意,唯独老大顶着不办,成了钉子户。此事惊动了乡政府,时任乡长冯殿祯捎书带信要和老大谈一谈,老大断然拒绝,他说:“和香港是中国的领土一样,我的那块条子田也是我的领土,怎么种、种什么我作主,在主权问题上没有谈判的余地。”

老大个子矮,有遗传等多种因素,但我认为主要原因还是从小就爱操心。吃喝拉撒、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他也考虑,但想的少。他思谋的事情复杂而抽象,特别费脑子,脑细胞容易受影响,发育自然受到影响。他地地道道的一介草民,不把心思放在过光景上,净操心些大事要事,并为此殚精竭虑。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华主席访问美国,时任美国总统卡特送给华主席一块从月球上坠落的陨石。老大从农村有线广播听到这一消息后,忧虑担心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担心美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华主席人太老实,接受了那么一块烂石头,石头会不会产生射线伤害到华主席。那块石头是不是一个定时炸弹,带回到北京万一爆炸了就不把首都给毁了吗?……
一九八三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己经开过四年多了,以联产承包责任制为主要内容的农村改革释放了巨大能量,极大地解放了农村的生产力。陕北沐浴着改革的春风,人民生活水平显著提高,老大从心眼里感谢邓小平。
一个细雨蒙蒙的午后,我乘车回到庄子里。前脚刚进大哥的家门,老大后脚就跟进来了。他摸了一把头发和脸上的雨水,气喘吁吁地说:“哎呀,兄弟,国家给爷爷又出事儿了。”立足未定,老大的一句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我说:“出什么事儿了?”老大说:“邓小平出事了。”我说:“邓小平好好的,你别胡说了。”老大说:“邓小平肯定出事儿了,你还当官呢,连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我最近一直听喇叭(有线广播),见天早上六点半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一直说邓小平危险,说了差不多有一个礼拜了,邓小平一有危险,你说国家不出事儿了?哎,世事又乱也!”老大忧心忡忡,我定了定神,琢磨着邓小平真是要出事儿了,广播上也不会说邓小平危险呀。几分钟之后,我突然想起,七月一日,《邓小平文选》在各地新华书店公开发行,这段时间广播里号召全国人民深入学习《邓小平文选》。老大硬是将“邓小平文选”听成了邓小平危险,一场虚惊,让人啼笑皆非,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老大看的书多懂的就多,思维就活跃,视野也开阔。农村普及电视之后,好多上了年纪的人对影视作品中一些男女过分亲昵的镜头看不惯。老大不以为然,他说那才是真的,晚上天一黑,灯一吹,谁家婆姨汉不是那个样。政策宽松了,老大年纪大了,但他还是不失时机地抓住了一点机会,他是庄子里第一个开药店的人,第一个将存款放高利贷的人。
老大一辈子算是个有福之人,特别是在晚年精神富有,内心充实。他的思想境界、情趣格调不深入到其内心的人是无法感知得到的,他的灵魂脉博跳动得如此热烈奔放,他生命的火花绽放得如此绚丽多彩。
前几年,老大得上了胃癌,病重的时候我回去见了他最后一面,土炕上的老大像半袋子塞上雪花精粉,耷拉着脑袋,人的项筋都倒了。我说你按时把药吃上,病会好的,不要害怕。老大说:“活不了几天啦,但是我不怕死,就怕死不哈……”
李彦荣,陕西吴起县五谷城乡人,19岁参军,曾任副团职参谋。1994年转业至甘肃省委统战部工作,任正处级调研员、干部处处长等职。2006年起历任甘肃广播电视大学纪委书记,党委副书记兼纪委书记。2015年退休。喜欢阅读,喜爱文字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