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回忆】王友猛：1998，一个童年的留守

作者简介：王友猛 1984年10月出生于河池市都安县下坳镇，于1998年移民环江县大安乡。2007年毕业于广西师范大学初等教育学院（专科），2016年毕业于湖南衡阳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现就职于环江毛南族自治县明伦镇初级中学。
1998，一个童年的留守
文/王友猛
多年来，作为一名教师，我常常与留守儿童打交道。每每看到他们，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往事，我的童年也曾经历过留守的岁月。
上个世纪90年代末，广东帮扶异地安置在河池这一片土地上开展得如火如荼。1997年底，我家由此也多了一个标签——移民户。
我家原本生活在都安县下坳乡的一个山旮旯里，那里九分石山一分土，不通公路不通电。夜晚，能给我们带来光明的除了雷同的阴晴圆缺之月亮，剩下的就是煤油灯和手电筒了。这成为了大山子民心中永远的痛，也种下了大山里世代不断的穷根。当时全村上下基本过着“女守家，男务工”的生活，男人们的副业大多是向往南丹一带的矿厂。
有人曾说：世界上每个角落都有一个都安人。由此可见，人多与敢闯是都安人的两大特点，毕竟让子孙守望大石山是难以发家致富的。穷则思变，于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移民大搬迁悄然展开了。
1997年底，政府号召村民们报名移居环江县。这本是一项极具历史意义的迁徙工程，但受传统守祖观念影响，这工程在我们旮旯报名时就遇到了“寒流”。尽管如此，我父亲仍毅然决然地报了名。今天回想起来，我倒觉得父亲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当时的环江地广人稀，许多田地闲置，有的土地则千百年来一直荒芜，从未留下过人类开垦的印迹。
报名后就得人到心到，政府还要做一系列的前期准备工作。父亲参与了移民的分组、分田活动，之后就是大家热火朝天地开垦拓荒了。因为母亲晕车厉害，还要带几个孩子，所以最初大半年的开垦种植都是由父亲一个人完成的。
1998年暑假，为了能够外出务工多挣点钱，父亲决定把我带到环江守“新家”。当时大部分的移民思想不够坚定，生怕另一波可能到来的政策会让他们进退两难，所以每户往往只派一个人驻守。后来的事实证明，大家当初的这些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在得知父亲决定带我去守新家后，我感到既兴奋又难过。兴奋的是自己终于也能像众多见过世面的人一样，走出山旮旯，去一个全新的地方生活了，心中满是期待。难过的是我遗传了母亲的晕车基因，这一路的颠簸将会怎样我大概是能想象得出来的。
启程那天，天色刚微明，母亲就为我们爷俩收拾好东西，还煮了面条。吃过早餐，我们就上路了。先是步行走过一段山间的羊肠小道，然后搭乘别人的农用车。在这段路上，我的脾胃还算争气，不至于那么难受。到柏油马路换乘班车时，肚子就开始翻江倒海了。到保平乡一带，我就把母亲一大早上精心煮制带着满满母爱的面条给全部捐到了车外。父亲让我坐在窗边，除了递水给我漱口，别的却也无能为力。
熬到金城江，又转乘开往环江的班车，头晕时父亲的大腿成了我最可靠的枕头。中午时分，我们终于来到环江县城。第一次进城，一切是那么的陌生。看着玻璃装潢的高楼，心底竟不自觉的产生一股恐怖之感。总觉得它们哪里不安全，会不会在某时某刻落下，落到地面前会不会砸到过往的无辜的人们。
父亲让我尝了一碗环江的米粉，但我的味觉早已被汽油味占据，看着车水马龙的环江街道，我又陷入了方向感全无的迷茫中。吃完粉，父亲扛着东西，带着我匆匆找到环江开往明伦的班车。当时班车少，经过大安乡开往明伦的只有一辆黑色大巴。第一次坐这么大的车，好奇又心慌。上车后不久，自己便昏昏入睡了。车子开过环界村一带时山路十八弯，颠簸得非常厉害，自己再次被整得昏头转向，南北不分。又是一波煎熬，终于到达大金洞路口。
下车后，我的世界一片灰色，真是怎一个难受了得！稍做调整，我们准备走路进屯。看到是一条小路，道路两旁的野草不时还会在道路中间握手拦截我们，我便用两条白绳子分别把两条小腿绑上。父亲感到奇怪，我解释：书上说红军就是这样过草地的！父亲听后默不作声，任由我自行操作。
走过三公里山路后，我终于看到了我们的“新村”。两排油毛毡房，四周用黄竹席围着，每户中间也仅有一张竹席隔开。村子比老家宽阔了几十倍，四周的土丘代替石山。
第二天一大早，父亲便带我上坡认地。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青绿色的水稻茎叶，第一次闻到稻花香，别提有多兴奋。在老家，除了耐旱的玉米，我从未见过偶尔也能吃上一餐的水稻到底在田里是个什么模样。当时，父亲只选择性地种了些玉米和黄豆。两天后，胆小内向的我总算认识了一位同龄人，也是让家长带来守家的小伙伴。
第四天，在简单地交待玉米成熟时要收回来、黄豆地需要除草、平时还要看好家里东西后，父亲便提包走路过下洛阳一带去化达矿打工去了。
至此，我一个人每天晚上黑灯瞎火地睡在砖头搭建的简易的木板床上，思念被无限拉长，恐惧不断涌上心头。偶尔跑到几十米开外的经销店外坐坐，因为那里有一台用电瓶接连的黑白电视，也只有晚上才会打开。白天，我有时一个人去砍柴，有时一个人去给黄豆锄草。那时，每天都能听到开往上朝方向的拉煤火车的鸣笛声。第一次听火车鸣笛的经历，足够我返回老家跟小伙伴们吹上一个月。
父亲走过的那条小路一直是下坡，听说途中有一条河，还没有修桥。我还听邻居大叔说，不久前涨水，有一个移民老乡赶马拉化肥经过时被水冲到洛阳那边死了。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常常提到嗓子眼上，生怕父亲有个三长两短。每天晚睡前都在心底默念：爸，你不会有事的！白天还要到坳口去转一圈，因为不识小路，所以也不敢多走。
没有亲人在身边的孩子总是百般难熬的，像只断线的风筝，很是无助。
经过二十多天的煎熬，盼星星、等月亮，父亲终于回来了！我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得以放下，瞬间更有了满满的安全感。接下来，我经常跟在父亲身后去开荒。有父亲在，日子过得真快。进入八月份，我们开始收玉米。八月底，我得准备返回老家上学了。当时，扶贫办领导在邻近的中瓦屯给我们迁来的每户人家采购了一百斤新收的大米，好让我们这些移民同胞也能好好地品尝一下精粮的味道。
父亲为了送我，新家自是有一段时间是没人看守了。所以父亲决定把大米带回老家，供我生活。当时公路不通，父子俩扛着大米穿过下洛阳一带，准备出洛阳江口村坐班车回去。一路上，穿过荒坡，路过民房，跨过小河，越过沟壑，我老是跟不上父亲的脚步。而父亲他总是停下来等我，还把我口袋里的大米腾到他的袋子里。一路上翻腾了三四次，最终才到达江口路口。父亲身材魁梧，力气好，但一路跋涉，也挥汗不少。他总是休息一会儿，又领着我继续前进。那时在我眼中，父亲的肩膀如大山般厚实。现在回想，却是阵阵酸楚，知道他肩上扛的不只是我的口粮，更是一个朴实农民对孩子的付出与希望，是一种责任和担当。
回到老家后不久，母亲要带我弟妹到环江新家，并打算让他俩从此在环江读书。这下我又变成了留守儿童，守老家变成我的每日必修课。虽然老家有爷爷奶奶在，但我们的房子是分开的，上下有着几十米的距离。
九月份，我上了六年级。一个周末，我用自己积攒的劳动所得——帮屯上小店搬运货物的运费钱，跟爷爷到龙塘屯一个亲戚家买了一头22斤重的小猪来饲养。
一路上小猪不断“抗议”，甚至在我的衣服上划出了一块“湿地”。既便如此，我也欢喜，至少从此自己有一份陪伴和寄托。那时，我无怨无悔一日两餐地把它喂好。中午由于我得留在学校，它也就只能免去了中餐。
每天放学，我都会让同路的同学先走，以便自己一路寻着猪菜。每每捡到猪菜，我都会迅速地将它们塞进仅仅装有两本书的自制布袋式书包中，免得被同学看到而嘲笑。家中还有母亲走时留下的几只鸡，也得喂养。至于土地，多数已送予人种。唯有一块三分自留地，父母让我自个种些糯玉米，以便成熟时随便煮食。干农活成了我课后时间的主业。
九月走完，十月送爽，日子一天比一天凉。我唯有自己提前扛回些柴火，以备取暖之需，房前屋后堆满了自己的劳动“成果”。
熬过1998年那个寒冷的冬天，人间迎来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我的留守生活依旧。只是突然觉得，自己从此可以独挡一面了！对亲人的依赖心理，从此不再那般强烈。
那时，我就给自己立下了两个人生的小目标：一是一定要考上乡里的重点中学；二是一定走出山旮旯，去外面闯闯世界。经过多年的不懈努力，我当年的两个人生目标都早已实现。而当年一同迁徙过来的移民同胞，他们也在这片新的土地上实现着自己的人生目标，建立起自己的新家园。多数的人们也跟着全国人民一道，搭上全面建成小康社会的班车，开往更为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每当夜深人静回想儿时的经历，心底不由感慨万千。是贫穷，让人奋发；是磨难，让人成熟；是艰苦付出才能得到的一切，更是让人倍感珍惜。
1998，一个童年的留守，一直留下我的记忆，留守让穷孩子的我早早就学会了当家。
2018年，我结婚了，老孩子再次当家，可是，我总是觉得此时的肩上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我期盼着，我们的后世子孙如果再留守，要真正当得起自己的家，脱贫致富奔小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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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为广西作协副主席、河池文联主席潘红日给都安县文联授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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