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川文化】绿宝杯征文摘选(101号)斑鸠窝

(小说) 斑鸠窝
徐培春
(一)
磨蹭到十点半,儿子秦青海才出了门。他怀里抱着盒子,屁股后面尾着他儿子乐乐和他老婆张雨桐。
这可不是我的意思,闭眼之前我一再交代:只要儿子一个人把我送回去就行,其他的,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不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头在异地他乡落气了,现在要把他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嘛,像是树上落下了一片叶子,实在是普通平凡,实在不必要全家一起护送。可现在,我脚一蹬,阴阳两隔,控制不了场面,只能随儿子按他的孝道标准来处理,我奈何不了。
开始我是这样想的,在咽气之前就叫儿子把我送回去,可老家也没这个人手来照顾一个快要死去的老头,儿子青海也一口回绝,在他看来,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老父亲送回老家,那是大逆不道,不是一个儿子应该有的行为。
我的父母过世了,我名誉上的老家,其实就是也老得迟缓多病的二哥二嫂住在已经翻新过的老宅里,年轻的娃娃们都往城里跑,在灯红酒绿的地方打工,讨老婆,生儿育女,像只永远着不了地的瓢,他们还是愿意过这种不城不农的生活,不愿意回家,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走吧,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你不能把时间卡得那么紧,要是路上遇到过堵车咋整?”儿媳妇催促儿子好几回了,儿子依然像一副雕像,稳妥妥地端坐在摆着他妈妈和我的遗像台前的凳子上,要不是他嘴巴不停地吐出的烟圈,还真是桩木头。
孙子乐乐还在烧香、烧纸钱,一边烧一边磕头。这屋子是单位的福利房,本来就不宽,平时就我们老两口住,娃娃住新建的小区里,现在塞满烟雾,憋得喘不过气来。
“行了,乐乐,别烧了!别烧了!”雨桐唬她儿子,“叫你爹赶紧走!来不及了!”雨桐是个小学教师,平时稳重平和,一般不发火。
我儿子扬起头来,长发凌乱,双眼通红、浮肿,疲惫不堪,当年送我父母也应该就这表情,他哀伤地对着他老婆说:“我想让爸再陪陪妈一会。”然后又喃喃地问“为什么爸爸不愿意和妈妈葬在一起?为什么爸爸要回老家?”
“行了,行了,别纠缠这个问题了,父母愿意这样,我们按照他们生前的心愿办就得了。”雨桐说着,把台上一个用红绸缎包着的包裹隆重而又谨慎地递给我儿子青海。儿子接过来,把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又一次放声哭开了,撕心裂肺地叫起来:“爸——爸——我这就送您回老家……”盒子里装着我的骨灰。
哦,回老家,回老家,我终于回老家了,永远不会再离开!我再一次留恋地在屋子转了转,甚至吻了吻相框里的妻子,诚心诚意地说了声:对不起!。在这里,我和我的妻子黎虹生活了三十多年,儿子结婚后从这小屋搬走,黎虹是前年突发脑溢血走的。我一直以为,会是她送我,因为她小我八岁,身体也比我硬朗。
“把我送回老家,安葬在斑鸠窝青梅姐的墓旁”,这是我们夫妻俩早些年前就说好了的。世事难料,事实是,我送她,现在只能儿子来送我。
我是昨天凌晨三点多咽气的,心脏上的毛病,一个七十六的人,不算老,也不算小,身体告急时间也不短,该做的准备都做好了。
昨天中午一点,单位召开追悼会,我的朋友同事基本都到场了,场面还算隆重,我想对吴老头,高老头,还有雪丽等等老朋友说,别这样,其实我很高兴,活了七十六年,太久了,其实,我早想死了,黎虹走后,我就想走了。可我开不了口。
中午,儿子宴请大家,我作为一个曾经的国家工作人员、一个小科长,在这个世界所有的程序终于走完了!
下午四点十五分,儿子青海的车泊在我家老宅的门前。
“小海,咋走这么慢?”我二哥颤颤地迎过来,有点责备的口语,老泪纵横地接过盒子,叫声“三——老三——你回家了!”
风水先生瞧准的时间是四点四十下葬,再迟,就来不及了,从家里到墓地,最少得走20分钟。
凭着我和我们家对这个寨子所做的大大小小之事,赢得不少的人心,老老少少,一大院子的人早已等在那里,七脚八手就把我送到斑鸠窝——我的新家。
青梅姐已经站在路口。她梳着两条麻花辫,碎花衣裳,蓝卡叽裤子,脚穿一双自己缝的布鞋,跟我当兵离开家的时候一个样子…..“三——秦三——老秦三——我就晓得你会来,你会来找我——”青梅姐叫着,啼啼地笑着朝我奔过来,一脸娇嗔,然后我们牵着手迫不及待地飞了起来,飞进茂密的斑鸠窝树林里。
妈呀,这里好清凉;妈呀,这树咋长得那么快?我一惊一乍的样子,逗得青梅姐哈哈大笑。她依然牵着我的手,飞到鼻涕果树上,停留那么一会,又飞到马栗树、水冬瓜树、攀枝花树上,逐一点将后她说:“三,这些都是你栽的,平日里,我认真照看、守护,我就想,要把斑鸠窝照顾得好好的,弄得漂漂亮亮的,等着你来”。
“你咋晓得我会来?”我问。
“反正我晓得!”青梅姐再次娇嗔。围在我们身边的鸟儿、兔儿、花被单蛇、麂子……它们叽叽喳喳叫闹,开心得不得了,青梅姐说,它们是在欢迎我们呢。咋这么隆重?我到不好意思起来。青梅姐看出我的窘,牵起我的手,啼啼啼地笑着又一起飞起来。我们的脚下,我儿子和村子里的壮年劳动力正在给我盖新房。
(二)
我们这个村子名叫“雾露山”,这个名取得有水平。
由于海拔高(1745米),这座山常年四季被大雾笼罩着,不到中午十二点左右,是看不到对面山头的,冬天就更难了。寨子就散落在半山腰。“雾露山,雾露山,出门不下坎就要爬山”,大山的日子那是穷得捏不出点油来。
包产到户的时候,我娘巧舌如簧,说服想占她便宜却一直没得逞的生产队长,把生产队膘水最好的一头小牛犊子分给了我们家,我爹很是隆重,认真筛选后,把放牛的任务交给了我。
之所以要筛选,是这个任务比较圣神:这头水牛可是我们家最大的财富和希望,犁田耙田全靠它,它身上背负着我们一家六口人一年的口粮呢!伺候好它,让它吃好、吃饱,长出更漂亮的膘水来,这才是我们家的风格。
我们家有四兄妹,除了老幺是妹妹,其他三个都是田边转(男孩是田边转的,女孩是锅边转的)的,老大是全劳动力,一天到晚就放头牛,有点闲置。老二天生讨人嫌,三天两头跟爹娘抬杠,没人喜欢他,把这头牛交给二哥,父母都不放心。小妹到乖巧,但胆子小,叫她一个人到山里放牛基本不可能。剩下的,只是我了。
这个选择合情合理,我是四个娃娃中头脑最灵活,嘴巴最甜,皮肤最好的——我们雾露山人,哪个出来都这么说“唉呀呀,老秦家三儿子,咋会这么个嫩?怕不是他的种啵?”对于这样的舆论,我爹基本听而不闻。
我爹本是想把我培养成读书人的,无奈学校太远——在雾露山背后蚂蚱田寨子边,来回8公里,我成绩差,更不想跑了,三年级上学期没结束呢,就打死也不去了。
由此,我与青梅姐结下年少无知却纯情一生的情缘。
在寨子里,青梅姐家属于比较弱小者。这里的弱小包含两个意思,一个是日子过得比较紧巴,另外一个是胆子小,任人欺负,他们家和另外性质相同的一家合并才分到一头瘪母牛,别说在腊水田里拉犁了,就是走路都颤巍巍的那种,瘦得脊梁骨露出来。我妈说,这头母牛是生产的时候没伺候好,伤了元气了,这就像女人要是在坐月子的时候落下病根,是一辈子都软趴趴的。
除了山,还是山,生活在大山里的雾露山人却固执地认定,只有斑鸠窝是最适合放牛的。
斑鸠窝就在我们家对面。也是奇怪,其他群山长的绝大多数是思茅松,大棵小棵,密密麻麻,哗啦啦,漫山遍野,望不到尽头,唯有这只山的半山腰上长的是杂树:水冬瓜树、麻栗果树、攀枝花树、樱桃树......还有缠缠绵绵的藤蔓,层层叠叠,阴郁蔽日,四季有花开,常年有果实,雨季天,这里的野生菌特别多,野鸡、野兔、大山鼠也比其他地方多,其中,最热闹的是斑鸠。银灰色的斑鸠,一个个抬着肥嘟嘟的屁股,煽动翅膀,噗嗤从杂树林里飞起来,在寨子上边翱翔一圈,也到其他林子走走串串,然后悠闲地飞回来。这只山因而称为“斑鸠窝”。按我爹的话说,这小动物鬼着呢,因为这只山肥,饿不着它们,所以都到这里来筑巢安家。
准确地说,斑鸠窝是指一只山的半山腰上的一个很大很大的大树林子,它的头和脚,长的也都是思茅松。
林子中间有个足够宽绰斜坡草地,各种名目的草层出不穷,足够牛吃,四周长满茂密的树木,名目繁多,这些杂树木在不同的季节开出不同的花,结出不同的果。春天,我们吃救军粮果,这是种小藤树,摘果实很方便;夏天我们吃鼻涕果——这是我最爱吃的一种野果。果实有小拇指大小,如果它的皮还青绿,果就是硬的,味道比较苦涩,一旦它的皮呈乳白色,果就变软,用指甲轻巧一掐,举过头顶,鼻涕样的粘汁便线样地滴入自己的嘴巴里,那味道啊,妙不可言:润滑、甘甜,还有股淡淡的清香.....现在想起来,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咽口水。
让我痛苦的是,别看鼻涕果果小,树却高大,叶片也特别丰盛,要摘到它可不容易,我还恐高,基本不敢爬树,更别说鼻涕果这样的大高树了,小伙伴一直在嘲笑我,说我本来应该夹个小扁鹊(女性生殖器),是我娘弄错了,才生出个夹小麻雀(男性生殖器)的,这话嘛,开始说的时候我还日嘈两句,说多了,就无所谓。
在爬树这件事情上,青梅姐简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子:她撸一撸遮住眼睛的刘海,啼啼啼笑几声,呸呸地往手掌上啐两口唾液,合拢搓搓,一纵就上树了,像只猴子,手里像是有粘力,绝不会掉下来。
我敢说,我们一群放牛娃中,摘鼻涕果的高手就是青梅姐。她不仅爬到树尖,还能够在厚实的叶子中找出熟透了的大个的鼻涕果——那个时候,可没用什么背包,就是塑料袋之类的都没有,青梅姐只能把鼻涕果揣在裤兜里,等她从树上梭下来,鼻涕果几乎都破了,流出粘连的汁。
青梅姐说,她不爱吃鼻涕果。“鼻涕果粘黏的样子像鼻涕,我吃不进去”她说,就把裤包里坏的、好的鼻涕果全掏出来,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吸甜蜜的、黏糊的“鼻涕”。小伙伴就叫开了:
“老秦三,大青梅穿裤裆——老秦三,大青梅睡床单——”
“老秦三,大青梅穿裤裆——老秦三,大青梅睡床单——”
开始我还挺不好意思的,象征性捡个石头砸过去,后来呢,乐意了,不是吗?挺美的呀,就朝他们吐吐舌头,炫耀炫耀。
雨季天,我们捡麻栗果吃,冬天,我们吃鸡素果......所以,在那个饥饿年代,因为我从事放牛的差事而几乎没有体会过饥饿,也因为常年跟青梅姐在一起,她又那么温柔细腻,我小小年纪,就对异性有很特别的感觉。
“青梅姐,你撒尿咋个要蹲着?”
“青梅姐,你的奶咋的会大起来?”
“青梅姐,你们女人咋的会生娃娃?”
“青梅姐,你能分出林子里的斑鸠哪只是男的,哪只是女的吗?”
其实,青梅姐只比我大八个月,我们两个都属蛇,她是蛇头,我是蛇尾。人家说,属蛇的女人好瞧,青梅姐的确耐看,嘴唇上有细绒绒的毛,有两颗小虎牙,鼻尖有颗黑痣,眼珠子黑漆漆的,喜欢啼啼啼地笑,没心没肝的;人家还说,属蛇的女人懒,青梅姐才不懒呢。每当我看着青梅姐在鼻涕果树上爬上梭下的时候,我真有种幻想:她咋那么溜刷?难道说真是条马蛇?!
“三,你说,这雾露山外是咋样的?”青梅姐问我。
“三,等我们再长大点,家里就不会让我们放牛了,那我们就得到山里头田里干活计,我是不是见不到你了?”
“三,你说,我们应不应该翻过对面那座山看看?”
“三,你是男人,应该到山外面看看的!”青梅姐口气里透露出忧伤。
青梅姐的问题,我从没想过。
“哼,不去,不管,我就在雾露山,我就要在斑鸠窝和你一起放牛!”我很霸道地说,这都是青梅姐惯的。
“要是我不来呢?”
“我就在树下等你!”
“要是我一直不来呢?”
“我就一直等!”我说的是实话,在当时看来,就算我爹不给我放牛,这鼻涕果是不可能不吃的,青梅姐也是不可能不给我摘的。
啼啼啼——青梅姐笑得非常开心,一对小虎牙暴露无遗,顺手摸摸我乱鸡窝样的头发说“男子汉说话要算数嘎!”
“谁不算数谁是小狗!”我不屑一顾,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其实,那时候,我已经18岁,青梅姐已经跨进19岁的门槛,我们却还像幼稚的孩童。
大山阻挡了我们成长的脚步,大山也见证了我们纯真的誓言。
世事难料!
我单纯的生活和思想在哪个初冬改变了。
我们家堂婶有个远房亲戚,他们家的儿子在我们公社(相当于现在的乡镇)武装部工作,有天,这个亲戚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来看我婶婶。堂婶家非常重视,隆重地招待他,邀请我们一家也过去吃晚饭。这个据说长年干征兵工作的人一眼就看中我,问我是否愿意去征兵。
我当然一口拒绝,征兵?那是什么玩意,我根本不晓得。
“我家老三书也没好好读,怕不行啵?我爹试探问。”
“去嘛去嘛,去试试嘛,部队是个大学校,要是征得上的话,你不用愁没书读,只怕你不想读。”
我爹也只是随口问问,我更是没当回事。把这个消息跟青梅姐说了,她当做天大的好消息,天天给我做思想工作,天天催我。
“三,秦三,老秦三,你一个男人家,不能一辈子放牛呀!”
“你就去试试嘛,应得上就去,应不上就回来。”
“要是应上呢?”
“那就去当兵呀!”
“那.......?”
她晓得我的意思,赶紧说“当兵也才是几年时间,几年后就回来,我照样在这里等你!”
青梅姐说得多么的急切,多么的真挚,多么的语重心长,很多年后,我都想不明白,这是个傻女人呢,还是聪明的女人?
对,结果是,我爹领着我去应兵了,我应上了,在一个经济发达的城市当兵,四年后,我复员了。
在部队,我勤奋努力,不仅是各种训练达到优等,各项工作任务也完成得出色,学习读书更不落后。我还喜欢写点小信息报道,不时在部队的小报刊上刊发,从雾露山出来的我,变成了个难得的人才,我秦超是雾露山的鸡枞!
当兵这四年,我和青梅姐互通了好多信件,我承认,那是我孤独艰苦生活的唯一慰藉,也是我能够顺利发展的动力。这个女人给了我太多的鼓励、支持。
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我的发展进步,心里会情不自禁冒出对青梅姐的藐视,比如,她歪歪扭扭的字(青梅姐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错别字连篇,我只能猜想着读;比如,她就会叫我多吃点,叫我不要熬夜,叫我别太累了,有时候,她的来信放在枕头下多少天都不想拆开......原来我是多么想念她,期盼她的信件,现在是咋的了?我有点害怕自己。
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我了!
我没有回家,复员回来就被分到我们县民政局。我获得了一份工作,我成了敲钟吃饭、盖章拿钱的国家工作人员!
是的,我的生活没有朝我想象的方向发展,我距离青梅姐姐越来越遥远了,我们也早没有信件来往。
(三)
工作顺溜得很,单位领导也器重,把我当人才,面子上的事,喜欢带着我参加,夸奖我的话儿一点不吝啬,我的思想却背负着十字架。最青春的年华,上佳的外表,笔头也还马虎,在哪儿出现,我都是年轻姑娘暗送秋波的对象,可我不敢有任何回应,我答应青梅姐的呀,答应她我要会斑鸠窝去的。
实事是,我不想回去,也不愿意回去!就连春节放假,我也找理由在单位值班,值班好啊,有加班工资,不必回去面对青梅姐。
日子变得慢吞吞的,无精打采。
我妹妹给我来信,说,青梅姐要她转告我,她要结婚了,叫我有时间回去老家去看看。
那一刻,我脑海里跳出一个词“陈世美!”内心有轻松,也有愧疚,晓不得是哪一个的重量多些。
无论如何,我是回不到从前了。
好在,我在民政部门工作,我有条件资助我的家乡,表达我的歉意。大米、棉被、寒服,每年我都要争取,基本不短少。我会明确交代,多给青梅家些。我在家乡赢得不少的口碑。
我儿子的名字里有一个“青”字,这是我不敢忘记这个女人的表现,我晓得这很可笑,是自欺欺人,但我需要这种自我安慰。
我父母身体日渐亏弱下去后,我每年要抽时间回去看望的。这个时候的雾露山,变化已经很大了,尽管还是大山,但山前山后都被硬化或还没被硬化的路团绕了。路通了,文明进步的脚步加快了,戕害也来了:茂密的思茅松被砍伐,没有被砍伐的,无论大小,身上挂着松香罐——过度采集松脂,让思茅松长得歪歪的焉焉的,没点生气。斑鸠窝的杂树也砍得差不多了,远远看去,不少地方裸露出褐色的土地来,像人烁伤的皮肤,“现在的人,个个像饿鬼,只要能赚钱,什么都不管,山前山后的树都被砍卖了,”我爹说。
有次春节回家过年,我在寨子岔路口遇到青梅姐,她欲言又止,犹豫后,还是开口了“三——秦三——老秦三——”她一连叫了出来,只有她会这样连贯式地叫我。
我的眼眶一下子酸了起来“青梅姐——?”她变成个典型的农村妇人,一脸沟壑,目光滞呆,头发花白散乱,语言迟钝——我们才五十四岁呀!
青梅姐?不,不是,这不是我的青梅姐!我逃也似地跑了。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有个晚上,我做了个奇怪的梦:青梅姐苦愁着脸跟我说: “三,他们把鼻涕果树砍了,斑鸠窝里没斑鸠了,每天都很热很热......”
第二天早上上班,我就给妹妹打了个电话,方知,青梅姐在3个月前意外去世了,“得了紧病,突然就死了,埋在斑鸠窝。” 我妹妹说。
斑鸠窝——斑鸠窝——
我请了十五天的公休,找乡里的熟人,花1万块钱买下斑鸠窝,然后买树苗、请人栽种,前后又花了8千多块钱。我已经说不清话的老父亲指着我的脑门臭骂“你是钱多得没花处了?还是沾上鬼了?睁开眼睛就是山,抬个脚就能撞到树,哪个兴出钱买?”
(四)
2015年的五月末的一个下午,我蹲在客厅里打盹。
自我老伴黎虹过世后,我很少出门了,混沌了,一个人没有安全感,不敢出去。这时候,我接到松茂镇办公室的一个电话。电话里,是一个糯糯的家乡的声音,我一下就来劲了。松茂镇是我老家雾露山的所属镇。
大概意思是说,六月初是世界环保日,松茂镇要表彰一批对生态环保工作做得好的个人和集体,我是受表彰的个人之一,邀请我一定回去参加。
“秦老师,您是从这个大山走出去的人,又回来带头搞好生态环保工作,很有代表性,值得学习,您老一定要回来,到时候电视台的还要采访您呢,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派车去接。”对方的态度非常诚挚。
我知道,这会是我在这个世界参加的为数不多的活动了,干吗不去呢,我还得搞清楚,咋就糊里糊涂成了“环保先进了呢?”
镇里的杨强树镇长拉住我的手,态度亲切而诚恳,他说,我出钱买斑鸠窝,出钱在斑鸠窝种树的举动带动和感染了周围的群众,他们认为:一个国家工作人员都回老家来买山种树,这一定是个赚钱的生意,于是,大家不仅不再砍伐,还在被砍光的自留山上种起了思茅松,十多年过去了,雾露山又恢复了原来的苍翠,森林覆盖率是全镇最高的,而全镇的生态环保工作在全县是最突出的,还受到市里表彰呢,更主要的是,现在,无论是雾露山人还是松茂镇人都已经养成一个习惯:谁都不会随意去砍一棵树,“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哪,秦老师,您老这个头,带得好,我们都应该向您学习!”。
“秦老师,您给我们介绍下,您当初回来买山种树的时候是咋想的?”电视台的记者,一个肩扛着摄像机对准我,另外一个小姑娘捏着话筒对准问我。
“没想,”我说,这是实话。
“没有想法就不会有行动的,你是否要用自己的行动制止曾经出现的乱砍乱伐现象?”
“也算是有这个意思吧!”我说。
“什么叫也算是,这个说法,我们不好播啊。”
“秦老师,您就给他们,也是给我们说说嘛,您们的优良传统,我们得一代代传承下去,”杨镇长现场坐镇。我心想,这么重视生态环保,是个好兆头。
“的确没什么想法。”我再次肯定地说。
“那,您为什么会想起回来买山种树,20年前的18000块钱不是小数字,”捏话筒的女记者不依不饶。
“我是为青梅姐姐,才来买山种树的......”显然,我无意中的这句话给了他们一个很大的悬念,他们更不饶了,于是,我把与青梅姐之间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这两个记者做了个小故事,标题就叫“斑鸠窝”。
这个宣传绿色环保的小故事在县电视台播出后,影响还不错,然后,两个小青年就往上送,市里、省里,反响都好,说是还获得什么什么奖。
“改变当下宣传片的宣传模式,故事真实、温暖,情感真挚、感人,我们需要这样的美好生活......”这是观众的评价。
种种评说,留给世人吧,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可以和青梅姐一起在清凉茂密的斑鸠窝里永驻了。

徐培春,彝族,中国少数民族学会会员,云南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八期少数民族培训班学员。在国家、省、市级刊物发表过作品。作品“醉马店”获滇东文学奖,出版短篇小说集《莲》。曾从事过教师、记者、文化行业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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