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宝石,能美如一块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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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1-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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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目中冬天最好的过法,一桩就是,下雪天,浓雾天,炖腊肉。生一个炉子,斩几块腊肉,连皮带肉炖下去。晒干的洋芋果果泡软,和新鲜的小土豆一起丢进去炖,一锅黄昂昂的。腊肉的香气浓郁得散不动,出锅前撒一把嫩嫩青青的豌豆颠。然后热一壶黄酒喝起,小牌打起,武侠小说捧起。过一会儿,炭火发出噼啪声,扒拉出烤好的栗子来,烫得剥不来。
我心目中过年的最好过法,应该就是回到老家的山里,没有信号的深山。过了腊八就是年,土垒的灶台上头,悬挂着滴油的腊肉。年猪杀得了,奶奶在灌香肠。为我专门炸了细细的螺丝麻花。山里的橘子树如灯,果实累累。我们的山,冬天也是不枯的。炭盆烤火,偎灶猫盹着了,烤糊了尾巴。炭灰里埋着红苕,洋芋。长辈们要问功课了,娃娃们赶紧躲出去耍。谁等不及的丢一颗甩炮,零星的炸响。
如今,老家已经搬出了深山,奶奶也已不在人世。不过腊肉还在,香肠也在,老家人年年都做。对我来说,这就是老家的味道。
腊肉不是腌肉。四川农家,腊肉家家都做,年年都做。古早的农业社会,一年之中,只有过年杀猪,有鲜肉吃。其余的时候吃肉,吃的都是腊肉,既可自奉,又可待客。“岁末伏腊”,是很普通的习俗。谁家杀了几头猪,做了几斤腊肉,是衡量贫富的标志。爸爸说,那时候,能杀两头猪,全用来做腊肉,邻居就要指点说闲话了,以为浪费。腊尾春头,乃家家杀猪。割得大片大片的猪肉,五斤十斤的分量,切成长条,方便收拾。先用大量的盐来腌。有时放硝,为得使颜色鲜艳。但是硝有毒,普通人家不用,最后腊得的肉是黑的。然后在通风的地方把咸肉挂起来,一两天,晾干。其他地方,做成这样也就罢了,但我们那里不行。
我的老家,四川三峡巫溪,是一个神清气爽山明水秀的地方。有影像为证,《聂隐娘》的拍摄地利川,和我们同纬度,风景类似。我在巫溪目睹过五分钟之内山峰为云雾隐没,宛如仙境,与聂隐娘拜别恩师那一场完全一样。我原本以为要等到那么神妙的一个镜头,摄制组应该耗费良久吧。置身其中明白,完全不用,天天如此。我的老家,有点儿仙气。
在我们老家,最后一道工序最为重要——烟熏。拾捡来细小的柏树枝桠,要湿润的,不易燃烧。把柏树枝压得很厚实,不起明火,使之冒烟。袅袅青烟,日夜熏烤,烟烧火燎,大约十天半月,肉熏黑,熏干,并且柏树独特的清香全都熏烤到了肉里头,才算腊肉做成。
腊肉吃之前要烧洗。我老家的门前就是一个简单的烧洗作坊。一个很大的水池,就在街边。先用火把腊肉烧烤,这样肉皮才香,才能煮烂。烧完之后浸水,用刀片刮。黑色的肉皮刮掉黑灰,乃成焦黄色,非常诱人。过年期间,日夜不断有人送来烧洗,那股混合了焦糊和肉香的奇异气味,久久不散。吃腊肉方法很多。可以蒸吃,熟了切片。什么作料都不用,腊肉自有其香。趁热吃,肉软,冒油。我喜欢不切片,整块整块撕了吃。自己拿了整块腊肉,顺着纹路把肉撕下来,特别香。一本武侠小说,一小块腊肉,一个中午。
可以蒸米饭。腊肉煮熟之后,切片,直接放在白米饭上蒸,蒸得满锅大米饭都是腊肉的咸香。我以为,这是最朴素,也是最地道的吃法。春天的时候,新鲜嫩豌豆下来。剥出来一整碗,腊肉切丁一小碗。混在一起煮新米饭。豌豆的新嫩,加上腊肉的老道,那一碗米饭,饱满极了。
可以炒。切片的腊肉,和煎好的老豆腐,蒜苗大葱一起爆炒,是我爸爸的拿手菜。在外地读书,最想念的就是蒜苗炒腊肉。有一个半夜,馋得不得了,给爸爸发短信,叫他拿块腊肉出来洗好。次日就坐车赶着饭点回家。父母开门意外看见是我,气得哭笑不得。老家还有一种吃法,是把红苕粉摊成坨坨,和腊肉蒜苗一起炒。苕粉坨坨有自己的弹韧劲儿,比老豆腐,另有一种口感。腊肉也可以炖。最好是和洋芋果果一起炖。洋芋,就是土豆。巫溪的土豆小,非常鲜嫩。我们那里的土豆是有名的!世界马铃薯大会,在我们那里开,老家人自豪的告诉我。每一个切成两块,刮皮。蒸熟,晒干。洋芋果果和腊猪脚脚一起炖,腊肉的香气全都熬进了洋芋之中。洋芋果果比新鲜土豆好吃,有咬劲。炖的汤汁也很香,半锅油,汁水肥厚,喝不得。有时觉得太油腻,就下豌豆颠去油。
豌豆颠就是豌豆尖,豌豆藤。在北方很希罕。有一年,意外在菜市看见,我爸爸买了一小把。回来很珍惜地择洗,连老梗都舍不得丢,结果大家嚼不动。豌豆颠吃的是嫩。一大把一大把丢在汤里,顷刻就烫熟。豌豆的清气,和腊肉的淳厚,都熬煮在一锅汤头,其香不可言喻。
不独四川有做腊肉的习俗。湖南,云贵,都有。在一些农家转悠,常看见房梁上悬挂着黑黑的干肉,别人都觉得难看,只有我看了要流口水。今年过年回四川老家,发现还是做腊肉的。有老汉,穿老蓝布中山装,挑着扁担,扁担上悬挂着四五块腊猪腿,沿街叫卖。大年初一,我在县城的坝上闲逛。看见卖零吃的小贩子,后面倚着墙壁站着一个半大的少年。他穿了一双草绿色解放鞋。瘦瘦的裤子,一件巧克力色的棉袄,翻出鼠灰色的领子。他身后放着一个背篓,里面是一大蓬的白树枝,枝叶青翠秀气,很好看。姑姑告诉我说,那是熏腊肉用的。少年平头,双颊凹陷,皱着眉,侧身站着,双手抄在口袋里,无端一副愁苦的神情。以至于这么久之后,我还能轻易地想起他和他的那篓柏树枝来。
这几年,我的大姑姑大姑父开始做淘宝生意,把老家的腊肉往外卖。一起卖的还有老家自做的香肠。香肠这东西,到处口味不同,我自小吃家里的,恰到好处,非常好吃。常有朋友送自家的香肠来,也许是吃顺了,我总觉得还是我们老家的最好吃。另外还有我大姑父亲手炒的椒麻鸡,香焦牛肉。这几样我都爱,是下酒,下饭的好菜,也一并推荐给大家。
拿自家的美食推荐,会有点不好意思,不如推荐朋友家的那么理直气壮。因为我深深的明白,这种喜爱不客观,夹杂了太多其他的东西。我三五岁离开故乡,乡音荡然无存,故土应该说早已不,或者从来没,进入我此身。但是有一样东西,牢牢的,顽固的抓牢了我,就是口味。我在异乡长大,在异地存活,但是我的口味,居然是顽强的四川,或者说,是顽强的巫溪。这几样吃食,就是我唯一可见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