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保姆

illustration by Lieke Vorst
那天早上,从起床之后,我便觉得心神不宁,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果不其然。到公司后,我打开电脑,正准备看看昨晚美股和外汇的走势,太太的电话便不期而至。
这很不正常。自从结婚十周年纪念后,手机就变成了我们逃避彼此,而不是联络彼此的东西。
“亲爱的,”她听起来很紧张,甚至还有点害怕,“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怎么了?”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你是不是又买了个爱马仕的kelly包?”
“不是。”
“那是戴森吸尘器和家里的猫又打起来了?”
“不是,不是,”她说,“是咱家的保姆,王姐的事情……”
太太听了一下,欲言又止。
“王姐怎么了?”我赶紧追问,“是打碎了你的翡翠镯子,还是把我的苏格兰威士忌当止痛药喝了?”
太太顿了一下,声音幽暗得像从珍妃井里传出来的:“……她在写书,写一本关于咱家的书……”
“什么?”我手里的咖啡差点泼上键盘,“写书?我们?”
“是的,就是过去两年她在咱家的所见所闻。”太太说。
“她怎么能这样?”我赶紧翻出劳动合同,看里头有没有保密条款一类的东西。
“她送儿子上学去了,电脑留在餐桌上没关,我自然忍不住看了几眼。亲爱的,一篇绝佳的讽刺文学,相信我,好过范雨素。尤其是关于你的部分,恶毒得要命。”
我的汗珠子自脑门而下,淌过鼻尖,滴答滴答地流到办公桌上:“马上把她给辞了。”
“别别,”太太劝阻我,“现在辞了她,只会让她恼羞成怒,写些更恶毒的东西——你知道吗?王姐在文章里写,你是头只会装腔作势的臭猪,用金钱豢养老婆,却不给她性生活。”
“那你说怎么办?”我反问,“必须得让她停手,你要知道,这些东西一旦流传到网上,咱们还怎么在北京混?从此以后,任何一家高级餐厅都不会放我们进门,当然,你喜欢的三里屯北区和连卡佛也是。”
“你最好现在回来一趟,马上,”太太催促我,“咱俩开个碰头会,商量一下,该怎么对付。”
“现在?”
“没办法,时间很紧,”太太说,“她已经写了六万八千五百一十三个字,不含标点。”
“我马上回来。”我挂掉电话,向上司请了半天假,风风火火开车回家。回家路上,我回顾这些年来请保姆的经历,只能说是:命途多舛,一波三折。
我们请的第一个保姆,是云南人。她其貌不扬,长得有点像邹市明,但做事麻利,里里外外都打整得井井有条。对付熊孩子特别有手段,我家儿子看到她,吃饭时候老老实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一切都很好。除了孩子身上经常有不明不白的淤青外,我们对她没什么不满意——直到某天,太太用藏在暗处的摄像头发现了,她用学术上叫作“阿根廷背摔”的姿势,把我儿子从客厅的一头扔到了另一头。
不可否认,她的“阿根廷背摔”练得优美利落,比“拳皇”里的克拉克还要到位。但我还是对她发出了质问,请她在教育小孩方面,要更讲究方式方法。
但她不吃这套,把我举起来,扛在肩上:“我劝你少管闲事,除非你愿意给拧成个麻花。”
我忘了,她来自云南。那是全国唯一一个敢揍东北人的省份。
还好,太太及时拨打了110。在七八个全副武装特警的帮助下,当晚我们就让她卷铺盖走人了。
接着,我们请了第二个保姆。因为有前车之鉴,这次我们更注重性格上的筛选。这个保姆来自四川,绝对的温柔可人,一头黑长发,白脸蛋,圆眼睛,说话时,胸脯轻轻摇晃——我第一眼就相中了她,她就是我想要的保姆。
可凡事皆难十全十美:这位四川保姆对家务不太上心,最大的爱好就是斜躺在沙发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时尚杂志。在这方面,我比太太展示出更大的包容:小女生嘛,大老远跑来北京打工,也怪不容易的,慢慢调教就是了。我甚至偶尔还给她揉揉肩膀,帮她放松。可惜我太太对此缺乏耐性,很快炒了这个保姆的鱿鱼,还把我买给小姑娘的古驰包包从窗口扔了出去。
第三位保姆就是王姐了。难得我和太太都很满意:她长得端正,但缺乏女性魅力;不算勤快,但肯起床准备早餐。因为她来自山东,孔孟之乡,想必也是文化人,全家都对她高看三分,没当她下人对待。只是不曾料到,她的文化用错了地方,竟然在暗中大肆讽刺她的雇主!
我赶回家,仔细阅读了她的大作,不禁目瞪口呆:
“……王艾伦是个典型的乡巴佬、凤凰男,上过几天学,自以为是个文化人。每次有客人来了,就滔滔不绝地讲那些十年前就有了的网络段子,这些东西,连冯巩也会觉得过时。每次他一开口,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争先恐后去上厕所,好像多听了两句,耳朵便会聋掉一样……”
“……他的老婆李玛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每天在家无所事事,脑子里除了爱马仕和普拉达以外,别的全是浆糊。不过,她脸上的存货倒是多得很——估计全朝阳区一半的玻尿酸都堆在那儿……”
“……这一对人前恩爱的夫妻,背后经常吵架。有一回,李玛姬订了一个胸罩,维多利亚的秘密,镶钻的,价格高达六位数,王艾伦拒绝付款。李玛姬气急败坏,把她老公藏在床头柜里的美国进口伟哥全部冲进了马桶……两人因此三个月没有性生活,到后来,李玛姬看到邻居家四岁的拉布拉多,也会两眼放光……”
“……当然,他们的儿子,完美遗传了两人的愚蠢和装腔作势。哪怕花大钱上了顶级私立小学,还请了天价的补习老师,但若不低头看看校服上的胸牌,仍很难说出自己学校的名字……”
我从电脑中抬起头,起身,走进厨房,猛灌了半瓶红酒,当即决定,把她给杀了。
“但是,亲爱的,你准备怎么做呢?据我所知,以前在农村的时候,你也只是杀过鸡而已。”太太听了我的决定后,温柔地发问。
“就算我们把电脑砸了,她也还能再写,”我有些醉意,唠唠叨叨地对太太说道,“所以,杀了她,是最好的办法。当然,要做得隐蔽点,比如,可以开车把她撞死,然后假装是意外的模样……”
“但是,亲爱的,你喝了酒,酒后怎么能开车呢?”太太善解人意地劝阻,“或许我可以叫个代驾,给他加点儿钱,问他肯不肯帮我们撞死一个山东保姆。”
她看起来清醒,实际上已仰头喝了两杯威士忌加冰,不时发出母鸡一样咯咯的笑声。
“那么,我们把她从窗户推下去,你可以指挥她去擦玻璃,然后我乘机从背后推她一把……”
“噢,亲爱的,你确定你推得动她?一个一百三十多斤的女人?我没记错的话,上回你在楼下水果店买了个西瓜,抱着坐了趟电梯,胳膊就酸了整整两天。我看多半是你突发心肌梗塞,然后我和王姐再手忙脚乱地打120,叫救护车。”
“你以为我没办法?”我骂骂咧咧站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安眠药,“那我们就下毒,毒死她!你记得电视剧上怎么说的吗,在威士忌里加两片安眠药,喝了就会心脏麻痹……你等着,我不会让她得意太久的……”
真巧了。我正把安眠药放进威士忌的时候,门开了,王姐走了进来。
“咦——王先生?你怎么在家,是被公司开除了吗?”
这个王八蛋一边脱鞋,一边开着自以为幽默的恶毒玩笑。
“来,来,快过来,”我向她挥手,“正好我们一起喝杯酒。”
“大白天喝酒?”这个叛徒警惕还挺高,“王先生,现在才十点半不到。”
“因为有好事,”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我撒了个谎,“我和太太刚才商量过了,准备给你涨工资。”
我俩转头一看:喝过三杯威士忌的太太,已经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呼声。
“大白天的,你们这些有钱人都在干什么……”王姐嘟嚷着坐下,“不用了,王先生,谢谢你,但我已经决定了,我要辞职。”
“什么?你要辞职?”我大惊失色,隐隐觉得和她写的文章有关。
“是的。我做保姆做烦了,”王姐告诉我,“我想试试别的工作。”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要先想办法打消她的这个念头——我一低头,看到手里拿着一杯威士忌,便一口气喝干了它。我大约是太紧张了,全然忘记五分钟前,刚在里面加了十片安眠药。
王姐自顾自地说道:“我没告诉你吧,我一直在写文章呢,前两天有个叫‘半夜月光’的公众号联系我,说我的东西写得可好可灵气了,他们已经决定了,要把我打造成当代保姆文学的领军人物,绝对比范雨素还红……先生?王先生?你怎么了?”
我从沙发滑到了地板上,头痛欲裂,紧紧揪着胸口,跟杨幂唱《爱的供养》时一样,呻吟着。慌乱中,王姐赶紧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
等我完全清醒后,王姐写了一封辞职信给我。信上说,她本来以为可以从保姆业转行,成为作家,但‘半夜月光’的总编辑后来告诉她,稿子被毙了,因为里头王艾伦和李玛姬两个角色实在太恶心,任何智商正常的读者看了,都会跑来烧了编辑部。不过没关系,她辞职后,马上要和一个亿万富翁结婚,就是上次在家里聚会时,把红菜汤撒在衬衫上的那个互联网新贵——她不过递了个毛巾过去,互联网新贵就爱上了她。
王姐在信中感叹:有钱人的癖好,她不懂。
从此以后,我和太太都不打算再雇保姆了。我们把积蓄投给了一家机器人公司,资助他们尽早发明出善解人意的机器保姆来。
▼ ▼ ▼
点击回顾以往文章
我家孩子输在了起跑线上
李银河:易燃易爆炸的朋克
在上海,中产精英的一次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