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时代,我们同样的爱与怕

朋友K打电话问我,怎么这么久不和他联系,我给出的答案是,最近经常四处奔走,难得有片刻安稳。但我知道我心里真正的答案,我在躲避他,他的处境让我焦虑,那种焦虑,就像在茫茫无际的海面上,看到一块浮冰上有人求救,你无力回应,也无力施援,因为你自己也不过是另一块浮冰上的幸存者。
他是个秦腔演员,出生在一个戏曲世家,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乃至叔叔婶婶,都是秦腔演员,有个婶婶,还曾经得过“梅花奖”,那是戏曲界的最高奖。从他出生在这个家的那天起,他的未来就已经被安排好了,学戏,进戏校,进剧团,排戏,演戏,有一天老了,演不动了,也可以是一个称职的观众或者顾问。事实上,他也是按照这个路线成长的,六岁开始学戏,先进艺校,后来考进了中国最好的戏曲院校,毕业之后回到家乡,进了省秦剧团,排戏演戏。他出自世家,名校毕业,扮相唱功都不错,所有这些,都让他迅速成了剧团的顶梁柱。
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报纸上已经在哀叹戏曲的衰落了,但身在内陆城市,一切都慢半拍,他们的感受并不强烈,恰恰相反,他们反而觉得自己落在了一个黄金时代。剧团年年排大戏,年年进京参加比赛,到处参加戏曲汇演。省里推出了个劳模,事迹非常典型,他们迅速依照劳模的生平故事排了一出戏,他演主角,还得了奖;藏区有个牧民,因为抢救落水儿童牺牲,他们也迅速排了一出戏,名叫《草原情》。所有人兴兴轰轰,忙得脚不点地,谁也顾不上打量自己的处境,即便有研讨会请他们去,讨论戏曲的衰落振兴,他也照例发言,说些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之类的话,就体面过关。
剧团之外,也还是一片兴盛景象。老城区的几个公园里,在那十几年里,陆续开起好多家剧社,看戏的人还挺多,天天都是满座。就连大一点的夜总会,也常常会请演员去跑场子,唱上这么一两段,虽说和场子的气氛不搭,但正因为这样,反而显得格外另类新潮。电视节目里,也常常有戏曲类的真人秀节目,收视率据说还不错。
气候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但作为第一线的演员,K却敏感地体会到了那种变化,先是演出变少了,大戏也排得少了,即便排,规模也和从前不能相比,他一年时间里,倒有半年闲在家里。公园里的剧社,也陆续倒闭,表面上看来,是因为拆迁,或者房租上涨,但尘埃落定之后,剧社也并没有在别的地方重新开起来。终于,又听说要改制,所有文艺团体一律市场化,文艺团体的职工,事业身份一律取消,改成合同制,各大剧团职工闹了很久,也有人喊他去上访、打横幅,他拉不下脸面,没有去。
剧团的同事,到处找活儿,县里乡里的演出都接,相貌出众又年轻一点的,也有去演电视剧的,长年累月住在横店。也有人请他,他也接了两部戏,一部戏是演武工队长,另一部戏是宫斗戏,他演一个王爷。戏份都不多,过去的那点功底足以应付,但肯定是出不了头,除非有特别的机运。夜里醒来,他突然会觉得异常揪心,他从小就立志要唱秦腔,唱到老,唱到死,所有的时间都交给了秦腔,所有的愿望,也都栖息在秦腔上,突然变成无枝可依,他不知道怎么挨过去。
和他有类似遭遇的,还有朋友Z。他出生在小康之家,从小热爱写作,他以写作为标杆,来衡量其它的事,凡是对写作有益的,就打勾,凡是他认为妨碍了写作的,就毫不犹豫舍弃,他也把写作视为人生最大的机遇,认为一旦写作引发的机遇到来,就如同在生命里刮起了龙卷风,什么愿望都能达成,什么期待也都不在话下,因此从不愿从小处着手。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在这个领域并没有太多才能,或者说,以前有过,而现在没有了,自己也不会有太多机遇,甚至这个领域本身,也正在沉没之中。
对于一个人来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发现自己的愿望本是虚妄,一切努力都是空掷,甚至寄寓希望的那个世界,也正在沦陷之中,像印度女作家基兰·德赛的小说《失落》中的那些人们:“国家除了是一个概念,还是什么?她将印度视为一种理念,一个希望或欲望,不断攻击它直至其崩塌,这需要多长时间?消灭一样东西必须经过持久的练习;这是一种邪恶的艺术,他们正使之日趋完美。”
这个时代,消亡来得如此猛烈,如此迅速,许多曾经坚固的,已经烟消云散,许多被视为牢不可破的,也已经溃不成军,每个人都得学习这门邪恶的艺术,习惯崩塌,习惯消亡,哪怕那是自己所在的大陆,自己寄身的领域,哪怕在那件崩塌的事物上,曾经寄托过自己一生的愿望和努力。
这是这个时代,最深的爱,也是最深的怕。
这种崩塌,分布得如此普遍而深广,可以是一所房子,一个故乡,也可以是一个职业,一种技艺,甚至可以是婚姻制度,以及亲密关系的方式。而我们就在这个流沙时代,在接连发生的崩塌中,迎变而生,在崩塌中,等待下一场崩塌。
韩松落见好|日常生活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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