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笔记】秦安江 ll 且末行(外二章)
- 百科
- 202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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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末行
我在巴州州域工作过两年,所有县市都去过了,只有且末未走到。
当时想两年时间还长,随时都可去,可偏偏没去成。人们谈论巴州,每个犄角旮旯我都能插上嘴,惟有且末这个小小的县城,在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初冬的一天,出差路过且末,我们说在且末停一下。
从地图上看,且末那个小圆点标在一片灰黄之间,四周绿洲离它很远。凑近一看,它正在塔里木盆地东南缘和昆仑西侧的斜坡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是它的左邻,昆仑山脉是它的右舍。虽然自汉代就有了牧民和羊群,但千百年来它像一颗受气的小石子被左右两个庞大的邻居挤着,从来喘不出大气、闪不出光泽。
新疆的县城在我印象里,都是宽宽的一条主街道,中间划满黄白竖道,两旁立着时尚街灯,气魄宏大,道貌岸然。但街上无车,也少有人,像一张新铺的床单,就是没人睡。如果再穿过一个十字路口,一定是乡下,破旧土房一片连一片,牛在路上屙屎,羊在林中啃草,娃娃们倚在山墙边打弼石。过去说县城一个警察一盏灯,一个馕饼滚到头。现在是买件西装套上身,腰里扎根粗麻绳。
且末不同,街虽不宽感觉结实,人虽不多看上去善良。且末人眼睛单纯而执着,你一出现他们就盯你,盯你半天不离开。那眼里简单无比,除了好奇还是好奇。当你放松警惕准备随意逛逛,突然发现那些眼里又多了一项内容:让你把包里的钱掏出来,扔到他们的玉石摊上。因为你感到他们的眼睛一会儿看你脸,一会儿看你肩上的包,看完后就看自己面前的玉石摊。你就马上明白他们想用玉石换你的钱。你不会把他们当贼,因为他们看你包时,只是或远或近地看,并没动手的意思。想不想动手你能看出来,因为你肩上的包跟你走遍大江南北,所有眼神你都熟悉,你只需扫一眼心里就有数。且末的眼睛只是看,没有想动手的意思。
且末是玉城,到了以后我才真正知道。满街广告都是玉,每条巷子都摆有玉摊,随便一个老头,他肩上袋子里一颠一颠的准是玉。且末最有名的特产是玉,最大的市场是玉市场,最丰富的文化是玉文化,最有价值的旅游是逛玉市。你把钱准备好,到且末来,有多少都会一个子儿不剩。因为这儿的玉太便宜,比起和田、乌鲁木齐,甚至库尔勒,就像拣的一样。拣个东西还不拣吗?你不把它拣回去,就跟儿子丢在外地没带回去,老婆晚上没跟回家。
且末玉就是和田玉。昆仑山在和田那段儿产玉,在且末这段儿也产玉,它们相隔几百里,品质是一样的,都称和田玉。把且末青白山料与和田青白山料摆一起,专家也辨不清。且末大街上巷子里到处堆的都是玉,外行说怎么把山里的石头随便堆在街上,乱哄哄的哪像个县城。内行说,这是且末的文化,且末的灵魂,且末数千年来灵秀的象征。经济人士说:这是且末的金矿,拉动且末经济腾飞的翅膀。
且末这个地方外边人很少来,当地人讲他在街上转一天,也碰不到一个生面孔。商店饭馆出出进进的、马路上溜达的都是一个街道上的,最远就是邻乡的亲戚。一个院里的几个人,上午在这条街上碰到,下午在那条街上又碰到,是经常的事。所以且末人有点寂寞,他们见不到外边的人,他们一年四季跟自己兜圈子,常年累月自己玩自己的玉,最多是这个阿不都的一块山料到了邻居那个阿不都的摊上,那个阿不都的两个摆件放到了这个阿不都的架子上。自己都觉得无趣得很。所以你到了
且末,他们马上就知道且末来了新人,他们的眼睛就放亮,就一刻不停地盯你肩上的包。于是你在当地人陪伴下假装随意逛逛,其实你的眼睛根本不够用,心一直怦怦跳。你不经意地拿起一块看看,又拿起一块看看,玉多得好得不知道最终拿哪一块。一群阿不都围在你身边,你走哪儿他们跟哪儿,像一只老母鸡身后跟一群刚出壳的小鸡仔。
最终你选好一块或两三块,准备往车上搬。你拍拍手上的灰,点一棵烟,开始漫不经心地问价。当其中一个阿不都说出一个数字,你的心怦怦紧跳几下,这个数字小得令你没有想到。可你装着不满意,说太高,并拦腰砍去一半。没见过世面的阿不都低头想了想,又抬头望望你,随之把手一挥,说拿去吧。说完脸上露出非常迷人的微笑。你一边付钱一边看着旁边的阿不都们往车上搬你的玉,心里窃喜:等我明天回到乌鲁木齐,立即以高出几倍的价格抛出,然后带着钱再回到这里。这时候你觉得且末真是个好地方,是个很容易捡到钱的地方。你就纳闷这里的人为什么不走远一点呢?去库尔勒去乌鲁木齐去北京,把那里的钱都背回来呢?
你正想着,又一个阿不都搬着一块金灿灿的黄玉来到你面前。你是很懂玉的,这些年不知多少玉石经过你的手,你手一摸就知道它的润度,眼一瞄就知道它的密度,玉的各种特征已烂熟心中。你盯着眼前这块名贵的黄玉,翻来覆去地打量,最终眼睛与它一起闪起光来。当你把那块黄色宝贝搬到车上,拉回乌鲁木齐,专家说这哪里是和田黄玉,只是一块岫玉而已。你顿时头发晕眼冒金花,直喊上当。你坐在那儿看那块黄玉,感叹东北的岫玉竟也偷偷来到偏僻的且末,堂而皇之披上和田玉的外衣;那些看似简单没见过世面的阿不都们,竟是玉市高手。你无奈地叹气,心想且末你是再也不会去了。
坏 人
什么是坏人?词典上说,坏人是品质恶劣的人。什么是品质恶劣的人?词典上又说,是以损害他人利益为目的的人。于是便可理解,不管什么人只要损害他人利益,就是坏人。
顺着这个逻辑想一想,着实吓人一跳,我们身边的坏人还真不少。
在学校读书时,你学习成绩比他好,文体活跃,人缘广,劳动表现出色。他基本上没一样比过你,心里就妒火燃烧,就一人躲在宿舍拍脑袋想点子,从背后捣你杆子。比如到老师跟前打你小报告,乘你不在往你课桌上抹稀牛粪。最阴毒的是挑拨同学孤立你,让你在班上没朋友。
课间休息没人与你说话了,你就主动拦住一个说:哎,把我的作业本拿去你抄抄。那人一点不会做作业,上课什么也听不懂,天天抄你本子。
但今天他扭过头看看你,说:我抄那个谁的去,你的字我看不懂。说完调头就跑。你又走向在山墙边晒太阳的那小子,那小子太瘦小,干啥啥不行,斗鸡一压腿他就趴下,摔跤你让他一条胳膊,赢三角扇不翻一张顺风牌,打弼失从未瞄准过杆。你站到他跟前,他抬头看看你,你说走,到水泥台子上我教你发旋球。但他把头低下,就是不抬起来。连碰几鼻子灰,你感到问题有些严重,你发现你已被人孤立。这个发现让你立即觉到了世界的冷、自己的渺小和无助。于是你一个人跑回宿舍爬在床上失声痛哭,边哭边用手捶打墙壁,用被子捂住嘴不让声音传出去。
越捂反而声音越大,身子越发抖。床是柳条编的把子,搭在两摞土块上,有弹性,你趴在床上身子一抖一抖,就像趴在轿子上,一颠一颠很有节奏。晚上宿舍十个人都回来了,他们九个人没话找话,嘻嘻哈哈说到深夜,就是不与你说话。其实你一直没睡着,你卷缩在被子里,浸泡在孤独的泪水中。你想妈妈,想十几公里以外的家,想地窝子里一家人的欢乐。想着想着你又不孤独了,觉得亲人都在你身边,心中温暖得不得了。但第二天早晨你的眼睛还是有些红肿,班上所有人都发现了,都用凉风一样的眼神看你,看得你不得不把头低下,觉得身上一阵冷似一阵。
这样的人就是坏人,因为他损害别人。尽管他还未成年,但他小小的心灵已经长出太多恶的杂草。
你在工厂做工,你加工的产品本来是合格的,他不知哪里看不惯你,偷偷往你产品里塞次品,让你验收过不了关。你觉得他平时挺好啊,和蔼可亲,乐于助人,见谁都一脸笑,可他就是害了你。加一晚上班不要紧,一个月奖金没了,年终优秀没了,班组先进因你也没了。一工房人不拿正眼看你。好长时间你想不透,你操作规范,技术过关,怎么会出次品?直到一年后有次喝酒,喝多了他自己说出来了。那天你正好也在桌上,你气得抓起酒杯砸过去。别人挡住说,算了都过去一年了,别伤了朋友感情。他是朋友吗?他也是坏人,因为他损害别人。
因为你是个书生,只知埋头工作,其它方面脑子不够用,在防人算计上是个外行。这样你就不成熟,在细节把握上一塌糊涂。你不知哪句话或哪件事惹了他,得罪了他。他脸上高兴心里不高兴,因为他职务比你高,他依然关心你、赞赏你,让你觉得你把心掏出来都报答不了他。你比以前更努力工作,更尊重他。但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没完没了地整你,扔给你的小鞋穿也穿不完。滑稽的是你始终认为那些鞋子非常合脚,一点看不出是小鞋。有些挤脚的鞋子,那是别人扔给你的,与他无关。致使后来你的双脚因常年穿小鞋变了形。这样的人是不是坏人?凡有人生阅历的人都会说:那是披着好人衣裳的坏人。
坏人等不等于小人或者把它们两个放在一起比一比?小人主要指人格的卑鄙,而坏人是人格、心灵一起指。一个人被说成坏人,那他在人堆里还咋活人。即使表面活得有滋有味,内心一定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过去老人经常说,这种人死了到地狱,进不了天堂。
不会开车
我不喜欢开车,所以至今没学会开车。
我是在汽车单位长大,一工作也是在汽车单位,学会开车应该是近水楼台。身边不少人已陆续拿上驾照,开着红的白的绿的私家车在街上跑,可我至今还没想到去学它。
从小我和我的哥哥形影不离,他走哪我跟哪,像个跟屁虫,一会儿不见都不行。有次妈妈打他,晚上他不敢回家,我就一夜没睡,扒在门上等他。可是我俩的兴趣有一点不一样,他特别爱车。小时候他摆弄自行车,补胎、调辐条、正钢圈、换轴承,样样在行,他能把一辆自行车全部拆成零件,又完整装好。长大后爱汽车,他经常一人偷偷钻进别人的汽车里,发动,起步,开着满院子跑。他工作后在机关,和开车没关系,但只要有机会他就抓住单位的车不放。他拿上驾照已近20年了。
我不行,我从小到大没摸过一次汽车,不是没机会,也不是怕危险,是没兴趣。年轻时我在汽车大修厂修理汽车,厂里要挑一批青工送驾训队培养驾驶员,狼多肉少为挣名额打破头,我却按兵不动,没事人一样。别人问我,你怎么不去报名啊?我说我不喜欢开车。人们拿侧眼看我,觉得这个小伙子很奇怪。
汽车虽没摸过,驾摩托车却有两次惨痛经历,有了那两次经历,我发誓以后再不动任何车。
一次是我在一家新闻单位做编辑的时候,当时有几位澳大利亚专家帮助垦区科技种棉,合同期满他们回国,将两辆越野铃木100摩托车留在了垦区,领导将其中一辆分给我们单位,正好分在我头上。摩托车很好开,不用学,我骑上就能跑。那段时间我驾摩托车上班下班,出门办事,很惬意。几个月后的一天,我驾车行驶在马路上,迎面开来一辆拖拉机,拉着满满一车苇把子,苇把子几乎延伸到路面。我老远就看到苇把子和车厢板之间有一个空挡,我的摩托车也许可以钻过去。于是我旋动右把手,加足马力,朝拖拉机冲去。谁知到了跟前,发现那空挡太小,根本无法钻过,就扭歪车头打向路边。但车速太快为时已晚,拖拉机上的苇把子像柔软的铁铲,一下把我掀到半空,又重重摔向路边的沟里。我眼冒金花,天上云朵混乱地转圈,身体躺在沟里不能动弹。但神志还清,能感到血从腿上、胳膊上、脸上往外流。车已是悲惨地趴在数米以外,像一条死了的癞皮狗。
还有一次是个周末,我和家人去郊游,我的哥哥开了一辆三轮摩托。我已很久没摸车,我说把车给我试试。当我驾着三轮跑上公路,却怎么也把不住方向,车载着我像喝多的醉汉东拐西歪,最后一头扎进路边的林带,轮子卡在树叉上,底座垫在土埂上,像一条气死的牛。修理厂师傅说那车大梁已断,所有关键部件都变形,可以进废品站了。
我天生操作机械迟钝,因迟钝对所有机械缺乏兴趣。前些天老婆说买辆车吧,我说那你开,我不学那玩意儿。
作者简介:
秦安江,生于新疆哈密,祖籍湖北孝感,西北大学中文系本科毕业。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新疆兵团作家协会副主席。在全国各种报刊发表大量诗歌散文作品,诗歌作品在《诗刊》《星星》等获奖,曾被《星星》《诗选刊》《诗歌月刊》联合评为年度入选诗人,诗歌、散文作品入选多种年选、选集。出版诗歌集《双筒猎枪》、《接近那河》、《老房子》、《洪水》、《诗歌手卷》、《方向》及散文集《半山笔记》、《兵团书》等。伊犁锐角是一个有温度的文学公众号,敬请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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